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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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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五章 姑姑早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但她是拿工資,吃商品糧的公職人員,又有著那樣光榮的家庭出身,鄉村裡的小夥子,沒有人敢動這個念頭。那時我已經五歲,經常聽到大奶奶過來跟我奶奶議論姑姑的婚事。大奶奶憂心忡忡地說:她嬸子,你說,心都二十二歲了,與她同年出生的,都抱上兩個娃了,可她,怎麼連個上門提親的都沒有呢?我奶奶說:嫂子,你急什麼?像心這樣的,沒準兒要嫁進宮裡做皇后呢!到那時,你就成了皇帝的老丈母娘,我們也就成了皇親國戚,鐵定了要跟著沾光呢!大奶奶說:胡囉囉!皇帝早被革命了,現在是人民共和國了,是主席當家。我奶奶說:既然是主席當家,那咱就把心嫁給主席。大奶奶惱怒地說:你這人,身子進了新時代,腦子還留在解放前。我奶奶說:我跟你不一樣,我這輩子沒離開過咱這和平村,你去過解放區,進過平度城。大奶奶說:你別跟我提平度城,提起平度城我就頭皮麻!我是被日本鬼子抓走的,是去受罪,不是去享福!——兩個老妯娌,說著說著就吵了起來。但頭天大奶奶氣哄哄地走了,似乎是永世也不跟我奶奶見面的樣子,第二天,她又來了。每當看到她們倆在一起議論姑姑的婚事時,我母親就偷偷地笑。 記得有一天傍晚,我們家的母牛生小牛,不知道那母牛是以我母親為榜樣或是那小牛以我為榜樣,竟然也是先生出一條腿,便卡住了。那老母牛憋得哞哞地叫,看樣子非常痛苦。我爺爺我父親他們都焦急萬分,搓手、跺腳、轉圈子,無計可施。牛可是農民的命根子啊,何況這牛是生產隊放在我們家代養的,真要死了,那可了不得。母親悄悄地對我姐姐說:嫚,我聽到你姑姑回來了。沒等母親說完,我姐姐就跑了。父親白了母親一眼,說你瞎胡鬧,她是給人接生的!我母親說:人畜是一理。 我姑姑跟著我姐姐來啦。 我姑姑一進門就發脾氣,說你們想把我累死嗎?給人接生就夠我忙的了,你們還要我接牛! 母親笑著說:妹妹,誰讓你是咱自家人呢?不找你找誰呢?人家都說你是菩薩轉世,菩薩普渡眾生,拯救萬物,牛雖畜類,也是性命,你能見死不救嗎! 姑姑說,嫂子,幸虧你不識字,要是識上兩籮筐字,和平村裡如何能盛得下你! 母親說,即便我識上八籮筐字,也比不上妹妹一根腳趾頭。 姑姑的臉上雖然還是怒衝衝的神情,但顯然已經消了氣。此時天色已暗,母親點起家裡所有的燈,剔大了燈草,都端到牛棚裡。 那母牛一見到姑姑,兩條前腿一屈,跪下了。姑姑見母牛下跪,眼淚嘩地流了下來。 我們的眼淚也都跟著流了下來。 姑姑檢查了牛的身體,半是同情半是戲謔地說:又是一個先出腿的。 姑姑把我們轟到院子裡,怕我們看了受刺激。我們聽到姑姑大聲下令,我們想像著母親、父親在姑姑指揮下幫母牛生產的情景。那晚是農曆的十五,月上東南時分,天地一片皎潔的時候,姑姑喊:好,生下來了! 我們歡呼著沖進磨坊,看到母牛身後,多了一個渾身粘液的小傢伙。父親興奮地說:好,是頭小母牛! 姑姑氣哄哄地說:真是奇怪,女人生了女孩,男人就耷拉臉;牛生了小母牛,男人就咧嘴樂! 父親說:小母牛長大了可以繁殖小牛啊! 姑姑說:人呢?小女孩長大了不也可以生小孩兒嗎? 父親說:那可不一樣。 姑姑說:有什麼不一樣! 父親見姑姑急了,不再與她爭辯。 母牛調過頭,舔舐著小牛身上的粘液。它的舌頭上仿佛有靈丹妙藥,舔到哪裡,哪裡就獲得了力量。大家都感慨萬端地看著這情景。我偷眼看到,姑姑的口半張著,眼神很慈愛,仿佛那老牛的舌頭舔到了她身上,或者她的舌頭舔到小牛身上。等母牛的舌頭差不多舔遍小牛身體時,小牛抖抖顫顫地站了起來。 我們張羅著找臉盆,倒水,找肥皂,拿毛巾,讓姑姑洗手。 奶奶坐在灶前,拉著風箱燒火,母親站在炕前擀麵條。 姑姑洗完手,說:餓死我了!今晚我要在你們家吃飯。 母親說:這不就是你的家嗎? 奶奶說:是啊,才不在一個鍋裡摸勺子幾年呢。 這時,大奶奶在我家院牆外,呼喚姑姑回去吃飯。姑姑說,我不能白給他們家幹活兒,我要在這裡吃。大奶奶說:你嬸子過日子急,你吃她一碗面,她會記一輩子的。我奶奶提著燒火棍跑到牆根,說:你要是饞了呢,就過來吃一碗,要不就滾回去。大奶奶道:我才不吃你的東西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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