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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說到此處,俺看到囚牢外的知縣歪著腦袋,好像在側耳恭聽。要聽你就聽吧,你聽聽也好。你不聽貓腔,就不瞭解俺高密東北鄉;你不知道貓腔的歷史,就不可能理解俺們高密東北鄉人民的心靈。俺有意識地提高了嗓門,儘管俺的喉嚨裡仿佛出火,舌頭生痛。

  前面說過了,祖師爺養了一隻獵,這是只靈貓,就像關老爺座下的赤兔馬。祖師爺特別愛他的貓,貓也特別愛他。他走到哪裡貓就跟到哪裡。祖師爺在人家墓前說唱時,貓就坐在他的面前認真聆聽。聽到悲情處,貓就和著他的腔調一聲聲哀鳴。祖師爺的嗓子出類拔萃,貓的嗓子也是天下難有其匹。因為祖師爺和貓的親密關係,當時的人們就把他叫成"常貓"。直到如今,還有這樣的順口溜在高密東北鄉流傳——

  "聽大老爺說教,不如聽常茂的貓叫。"小山子深情地說。

  後來,貓死了。貓是如何死的,有幾種說法:有人說貓是老死的,有人說貓是讓一個嫉妒祖師爺才華的外縣戲子毒死的,有人說是讓一個想嫁給祖師爺但遭到了祖師爺拒絕的女人給打死了。反正是貓死了。貓死了,祖師爺悲痛萬分,抱著貓的屍體,哭了三天三夜。不是一般地哭,是邊哭邊唱,一直哭唱到眼睛裡流出了鮮血。

  巨大的悲痛過後,祖師爺用獸皮精心製作了兩件貓衣。3小的那張用一張野貓皮製成,平日裡就戴在頭上,雙耳翹翹,尾巴順在脖子後邊,與腦後的小辮子重疊在一起。那件大的用十幾張貓皮連綴而成,如同一件隆重的大禮服,屁股後邊拖著一條長長的粗大尾巴。以後再給人家哭喪時就穿著這件大貓衣。

  貓死後,祖師爺的演唱風格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在此之前,演唱中還有歡快戲德的內容,貓死之後,悲涼的調子自始至終。演唱的程式也有了變化:在悲涼的歌唱中,不時地插入一聲或婉轉或憂傷或淒涼總之是變化多端的貓叫,仿佛是曲調的過門。這個變化,作為固定的程式保留至今,並且成為了我們貓腔的鮮明的特徵。

  "咪嗚~~咪嗚~~"小山子情不自禁地在俺的講述中插入了兩聲充滿懷舊情緒的貓叫。

  貓死之後,祖師爺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腔調都摹仿著那只貓,好像貓的靈魂已經進入了他的身體,他與貓已經融為一體。連他的眼睛都漸漸地發生了變化:白天眯成一條縫,夜晚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後來,祖師爺死了。傳說中祖師爺臨死之前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貓,肩膀上生長著兩個翅膀,他衝破窗戶,落在院子裡一棵大樹上,然後從樹上起飛,一直飛向了月亮。祖師爺死後,幫人哭喪的營生就斷了線,但他的優美動聽、令人柔腸寸斷的歌唱聲她聽的心中繚繞。

  四

  到了嘉慶、道光年間,在咱們高密東北鄉的地盤上,就有了一家一戶的小班子,摹仿著祖師爺的腔調,開始了經常性的演出。一般是一對夫妻帶領著一個孩子,夫唱婦隨,孩子披著一件小貓衣,把一聲聲的貓叫穿插在他們的歌唱中。他們有時也為大戶人家唱喪…一注意,這時已經不是"哭喪"而是"唱喪"了——但更多的時候是在集市上圍場子。夫妻扮演著角色又唱又扭,小孩子端著小笸籮,貓頭貓腦,貓腔貓調,轉著圈子收錢。演出的節目多半是一些小段子,《藍水蓮賣水》啦,《馬寡婦哭墳》啦,《王三姐思夫》啦什麼的。其實這樣的演出就是討飯。咱們貓腔行當天生的就與叫花子行當有緣,要不,咱們也就成不了師傅徒弟。

  "師傅說的極是。"小山子說。

  這樣的演出狀況一直延續了幾十年。那時的貓腔,沒有樂器伴奏,沒有正式的演出。那時的貓腔是戲也不是戲。除了前邊咱說過的那種一家一戶地演出外,還有一些農家子弟,在農業閒暇之時,敲擊著賣糖的小鑼和賣豆腐的梆子,即興編一些詞兒,在編制草鞋的窨子裡或是自家的炕頭上,自唱自娛,藉以排解心中的寂寞和痛苦。那賣糖的小鑼和賣豆腐的梆子,就是咱們貓腔最早的打擊樂器。

  師傅那時年輕,心眼兒靈活——這不是師傅自吹——在高密東北鄉的十八個村子裡,師傅的嗓子是最好的。大家聚在一起唱戲,漸漸地有了名氣。先是本村的人來聽,漸漸地就有外村的人來聽。人多了,炕頭上和草鞋窨子裡盛不下,演唱的地點就挪到了院子和打穀場上。在炕頭上和窨子裡可以坐著唱,但在院子裡和打穀場上就不能單是坐著唱,這就需要動作。有了動作穿著家常的衣裳就不自然了,這就需要行頭了。有了行頭素著臉就不是感覺了,這就需要打臉子化妝。化了妝後單有一個梆子和小鑼就不行了,這就需要樂器。那時候,經常有一些外縣的野戲班子到咱這裡演出,有從魯南來的"驢戲"班子——他們經常騎著小毛驢上臺演出。有從膠東一帶來的溜腔班子——他們的每句唱腔都從高腔往低腔下滑,就像一個人從高坡上往下出溜。還有從河南和山東邊界上來的公雞班——他們在每句唱腔後邊都要用假嗓子"嘔兒"一聲,好像公雞打完鳴兒後發出的那種聲音。這些班子都有樂器伴奏,一般是胡琴、笛子,還有嗩呐、喇叭。同仁們就把這些樂器拿來給咱們的貓腔伴奏。演出效果比干唱那是好多了。但師傅是爭強好勝之人,不願意用人家現成的東西。這時候,咱這個戲已經有了貓腔的名字。咱家就想,要想弄出一個跟別的戲不同的戲,就要在這個"貓"上想辦法。於是師傅就發明了一種貓胡,有了貓胡之後,貓腔就站住了腳。

  咱家的貓胡與其他的胡琴相比,第一是大,第二是四根弦子兩道弓子,拉起來雙聲雙調,格外的好聽。他們的胡琴筒子都是用蛇皮蒙的,咱們的貓胡是用熟過了的小貓皮蒙的。他們的胡琴只能拉一般的調子,咱家的貓胡能摹仿出貓叫狗叫驢鳴馬嘶小孩子啼哭大閨女嬉笑公雞打鳴母雞下蛋——天下沒有咱家的貓胡學不出來的聲音。貓胡一成,咱們的貓腔立即就聲名遠播,高密東北鄉再也沒有外來野戲的地盤了。

  師傅繼發明了貓胡之後,又發明了貓鼓——用貓皮蒙面的小鼓,師傅還畫出了十幾種貓臉譜,有喜貓、怒貓、奸貓、忠貓、情貓、怨貓、恨貓、醜貓……是不是可以說:沒有俺孫丙,就沒有今天的貓腔?

  "師傅說得對。"小山子說。

  當然了,俺不是貓腔的祖師爺,咱們的祖師爺還是常茂。如果說咱們的貓腔是一棵大樹,常茂就是咱們的樹根。

  五

  賢弟,十幾年前,師傅教過你哪兩出戲?

  "《鴻門宴》,師傅,"小山子低聲說,"還有《追韓信》。"

  嗨,賢弟,這些戲,都是師傅從其它的劇種偷過來的。你可能不知道,師傅為了偷藝,曾經混到十幾個外地的戲班子裡去跑過龍套。師傅為了學戲,下江南,出山西,過長江,進兩廣。天下的戲沒有師傅不會唱的,天下的行當沒有師傅不能扮的。師傅就像一個蜜蜂,采來了百花的花粉,釀成了咱貓腔這一壇好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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