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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遠遠近近的雞叫聲裡,燈籠的光輝漸漸黯淡,囚牢裡的蠟燭也燒下去半截。俺看到知縣垂著頭坐在椅子上,好像一棵被霜打了的青苗,無精打采,不死不活。俺知道這夥計的處境很是不妙,即便能保住腦袋,絕對要丟掉烏紗。錢丁啊,你飲酒吟詩的瀟灑勁兒哪裡去了?你與俺鬥須誇美時的張狂勁兒哪裡去了?知縣知縣,咱們不是冤家不聚頭,明日一死泯恩仇。

  小山子,小山子,說起來你也是我徒弟,你毀容人獄忠義千秋足夠青史之上把名留。何必咬定不鬆口,非要說你是孫丙?俺知道雖然你供出實情也難免被砍頭,但砍頭總比檀香刑的滋味要好受。

  賢弟啊,你何必如此?俺低聲地對他說。

  "師傅,"他用更低的聲音說,"如果我這樣窩窩囊囊地被人砍了頭,不是白白地砸去了三顆牙嗎?"

  你想想那檀香刑的滋味吧!

  "師傅,叫花子從小就自己折磨自己,朱八爺當年收我為徒時,第一課就是讓俺自已往身上捅刀子。我曾經練過苦肉汁,曾經練過刀劈頭。天下有叫花子享不住的福,但沒有叫花子受不了的罪,我勸師傅還是自認不是孫丙,讓他們給你來個痛快的,讓徒弟代你去受刑。徒弟代你去受檀香刑,成就的還是師傅的英名。"

  既然你已經鐵了心,俺說,就讓咱們兄弟並肩去闖那鬼門關,死出個樣子給他們看看。讓那些洋鬼子奸党看看咱們高密人的血性!

  "師傅,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趁著這個機會,您就把貓腔的由來給俺講講吧。"小山子說。

  好吧,小山子,好徒弟,俗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師傅就把這貓腔的歷史從頭到尾講給你聽。

  三

  話說雍正年間,咱們高密東北鄉出了一個名叫常茂的怪才。他無妻無子,光棍一人,與一隻黑貓相依為命。常茂是一個銅鍋匠,整日走街穿巷,挑著他的家什和他的貓,為人家鋦鍋鋦盆。他的手藝很好,人品端正,在鄉里很有人緣。偶然的一個機會,他去參加了一個朋友的葬禮。在朋友的墳墓前,他想起了這個朋友生前待自己的好處,不由地悲從中來,靈感發動,一番哭訴,聲情並茂,竟然讓死者的親屬忘記了哭泣,看熱鬧的人們停止了喧嘩。一個個側耳恭聽,都受到了深深的感動。人們想不到,鋦鍋匠常茂竟然還有那樣的一副好嗓子。

  這是咱們貓腔歷史上一個莊嚴的時刻,常茂發自內心的歌唱和訴說,比起女人們呼天搶地的哭訴和男人們沒有眼淚的瞎咧咧,分明是高出了一根竹竿。它給予悲痛者以安慰,給予無關痛癢者以享受,是對哭哭啼啼的傳統葬禮的一次革命,別開了一個局面,令人耳朵和眼睛都新鮮。就好像信佛的看到了西天的極樂世界,天花亂墜;又好像滿身塵土的人進了澡堂子,洗去了滿身的灰塵,又喝下去一壺熱茶,汗水從每個毛孔裡冒出來。於是眾口相傳,都知道鋦鍋匠常茂除了有一手鋦鍋鎬盆的好手藝,還有一副銅鐘一樣的好嗓子,還有一個過目不忘的好腦子,還有一副好口才。漸漸地,就有那些死了人的人家,請他去參加葬禮,讓他在墳墓前說唱一番,藉以安慰死者的靈魂,緩解親人的痛苦。起初,他自g然是推辭不去的;到一個毫不相干的死人墓前去哭訴,這算怎麼一回事嘛。但人家一次兩次地來請,還是不去,三次來請就難以拒絕了,劉玄德請諸葛亮也不過是三顧茅廬嘛。何況都在一個鄉里居住,都是要緊的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往前追根一百年,都能攀上親戚。不看活人的面子,也要看死人的面子。人死如虎,虎死如羊。死人貴,活人賤。於是就去。一次兩次三次……每次都被視為上賓,都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樹怕屎尿澆根,人怕酒肉灌心。一個鋦鍋匠得到如此的厚待,感激不盡,自然就賣命地為人家出力。刀越磨越利,藝越習越精。反復鍛煉之後,他的說唱技藝又往上拔了好幾竹竿。為了能唱出新花樣,他拜了鄉里最有學問的馬大關先生為師,經常地請他講說古往今來的故事。每天早晨,他都要到河堤上去拔嗓子。

  請常茂去墓前演唱的,起初只是一些小戶人家,名聲遠播之後,大戶人家也開始來請。在那些年頭裡,凡是有他參加的葬禮,幾乎就是高密東北鄉的盛大節日。人們扶老攜幼,不惜跑上幾十裡路前來觀看;而沒有他參加的葬禮,無論儀仗是多麼豪華,祭禮是多麼豐厚——哪怕你幡幢蔽日,哪怕你肉林酒池——觀眾總是寥寥。終於有一天,常茂扔掉了鋦鍋鋦盆的挑子,成了專業的哭喪大師。

  據說孔府裡也有專門的哭喪人,那都是一些嗓門很好的女人。但她們的哭喪就是偽裝成死者的親人,作出悲痛欲絕的姿態,哭天嚎地。她們的哭喪與常茂根本不是一碼事。師傅為什麼要將那孔府裡的哭喪人跟我們的祖師爺比較呢?因為幾十年前就有人放出謠言,說祖師爺是受了孔府裡的哭喪人啟發才開始了他的職業哭喪生涯。為此師傅專門去曲阜考察過,那裡至今還有一些專門哭喪的女人。她們嘴裡就是那麼幾句詞兒,什麼天啊地呀的,與我們祖師爺的靈前演唱絕不是一碼事。把她們與我們的祖師爺爺相比,可以說是將天比地,將鳳凰比野雞。

  祖師爺爺在死者的靈前即興演唱,詞兒都是他根據死者的生平現編的。他有急才,出口成章,合轍押韻,既通俗易懂,又文采飛揚。他的哭喪詞實際上就是一篇唱出來的悼詞。發展到了後來,為了滿足聽眾的心理,祖師爺的說唱詞兒就不再局限在對死者生平的敘說和讚揚上,而是大量地添加了世態生活內容。實際上,這已經就是咱們的貓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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