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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我們看到知縣慌慌張張地爬起來,帶領著衙役,朝死囚牢的方向跑過去了。

  俺們平息靜氣,身子恨不得縮進地裡。俺們聽到了四老爺在囚牢院子裡大呼小叫,還聽到了開啟囚牢鐵門發出的聲音。俺們等待著逃跑的機會,但袁世凱和他的護衛們站在大院當中的兩道上,絲毫沒有走的意思。終於,俺們看到知縣小跑步到了袁世凱面前,又是一個單膝跪地,口中喊報:

  "回大人,監牢點驗完畢,人犯一個不缺。"

  "孫丙怎麼樣?"

  "在石頭上牢牢地拴著呢!"

  "孫丙是朝廷重犯,明日就要執刑,出了差錯,當心你們的腦袋!"

  袁世凱轉身往寅賓館方向走去,知縣站起來躬身相送。俺何松了一口氣。但就在此時,俺的爹,老混蟲,突然蘇醒發了瘋。他愣愣怔怔地站了起來,嗚嗚嘻嘻地問:

  "這是在哪裡?你們把我弄到哪裡?"

  小亂子扯著他的腳脖子猛地把他拉倒。他翻了一個滾,滾到了亮堂堂的月光裡。小亂子和小連子餓虎撲食一樣撲上去,每人拉住他一條腿,想把他拖到陰影裡。他拼命地掙扎著,大聲地吼叫著:

  "放開我——你們這些混蛋——我不走——放開我——"

  爹的喊叫把大兵們吸引過來,明亮的槍刺和軍服上的紐扣閃爍著寒光。朱老八低聲說:

  "孩兒們,跑吧!"

  小亂子和小連子鬆開了俺爹的腿,愣征了一下,就迎著那些大兵跑過去。在乒乒啪啪的槍聲裡,夾雜著士兵們的喊叫:"有刺客——!"朱老八像一隻鷂子,撲到了俺爹身上,從俺爹發出的聲音來判斷,他的脖子是被老八細長的手爪子給扼住了。俺明白朱老八的意思,他要把俺爹弄死,讓檀香刑無法施行。侯小七拉住俺的手,拖著俺拐進了西邊的更道,一群衙門裡的胥吏迎面跑了過來。侯小七將猴子往前一拋,猴子尖叫著躥到了一個胥吏的脖子上,隨即就聽到了胥吏發出的尖厲驚叫。侯小七拉著俺從承發房門前跑到了大堂後邊,二堂裡也有衙役跑出來。俺聽到儀門外的大院裡,槍聲、火聲、喊叫聲混成了一片,血的氣味和火的氣味沖進了俺的鼻子,銀色的月光突然間變得血紅了。

  俺們沿著東邊的更道往北跑,希望跑到後花園裡去逃生。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多,頭上還有槍子兒在飛行。當俺們跑到東花廳一側的小廚房時,侯小七的身體往上聳了好幾聳。他抓著俺手的手無力地滑脫了,一股綠油油的血,就像剛榨出來的油,冒著熱氣,從他的背上竄了出來。正當俺手足無措時,一隻手拉住俺的手,把俺拖離了狹窄的更道。在一側身的光景裡,俺看到士兵們沿著更道奔跑過來。

  原來是知縣的夫人把俺拖進了知縣的私宅東花廳。她伸手摘去了俺的破草帽,又把俺身上的大褂扒下來,隨手卷成一個團,推開後窗往外扔。她把俺推進了頂子床,讓俺躺下,還給俺蓋上了一條被子。兩邊的藍布幛子放下來,知縣夫人被隔在了外邊,俺的眼前一片漆黑。

  俺聽到士兵們吵吵嚷嚷地追到後花園裡去了,兩邊更道裡,前後堂院和左右跨院裡,整個的縣衙裡,吵嚷聲此起彼伏。終於,最可怕的時刻到了:東花廳的院子裡,響起了雜遝的腳步聲。俺聽到有人說:"都統大人,這是知縣大人的私宅!"隨即就響起了鞭子抽打到人身上的聲音。俺看到幔子一掀,一個隻穿著單衣的冰涼的肉體鑽進了被窩,與俺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了一起。俺知道這是夫人的身體,這是俺的心上人錢丁曾經抱過的身體。接下來就響起了敲門聲。敲門聲變成了砸門聲,俺與夫人摟抱在一起,俺感到她的身體在顫抖,俺知道俺的身體抖得比她更厲害。俺聽到房門豁朗朗開了。知縣夫人把俺推到床邊,用被子把俺遮蓋得嚴嚴實實,然後她就把幛子撩開半邊。俺知道夫人一定是一副雲鬢散亂、衣領半開、從睡夢中被驚醒的模樣。俺聽到一個漢子粗魯地說:

  "夫人,遵照袁大人的命令,卑職前來搜捕刺客!"

  夫人冷笑一聲,道:

  "都統大人,我外祖父曾國藩當年領兵打仗,為了嚴明軍紀,爭取民心,維護綱常,制定了一條鐵打的紀律,那就是為兵者不進入家內宅,看樣子由袁世凱袁大人一手訓練出來的新軍,已經把這條紀律廢了!"

  "卑職不敢,卑職冒犯夫人,還望夫人怨罪!"

  "什麼敢不敢?什麼冒犯不冒犯?該搜的你們也搜了,該看的你們也看了。你們就是欺負我們老曾家已經衰敗,朝中無人,才敢這樣膽大妄為!"

  "夫人言重了,卑職一介武夫,唯上司命令是聽!"

  "你去把那袁世凱給我叫來,我要向他請教,天下可有這樣的道理?半夜三更,派兵侵入人家內室,辱人家眷,毀人名節,他袁世凱還是大清朝的臣子嗎?他袁大人家中難道沒有妻妾兒女嗎?俗言道,士可殺而不可辱,女可死而不可汙,我要以死向袁世凱抗爭!"

  正在此時,就聽到外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低聲說:

  "知縣大人回來了!"

  夫人放聲大哭起來。

  知縣沖進房子,百感交集地說:

  "夫人,下官無能,讓你受驚了!"

  四

  轟走了都統和他的士兵,關閉了門窗,吹熄了蠟燭,月光從窗櫺子射進來,房間裡有的地方明亮有的地方幽暗。俺從那張頂子床上爬下來,低聲道:

  "謝夫人救命之恩,如果有來世,就讓俺給夫人當牛做馬吧!"

  言罷,俺抽身就要往外走。她伸手扯住了俺的衣袖。俺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中閃閃發光,俺嗅到她的身上散發出桂花的幽香。俺想起了三堂院裡那棵粗大的桂花樹,八月中秋,金桂飄香,本應是知縣夫妻飲酒賞月的好時光,俺雖然不能與心上人兒一起把月賞,但後半夜偷偷進街幽會滋味也很強。都說是俺爹攪了太平局,依俺看是德國人橫行霸道太強梁。想起了爹爹心悽惶,一團亂麻堵胸膛。爹呀,你這個昏了頭的老東西!為救你女兒跑細了兩條腿,為救你叫花子晝夜在奔忙。為救你小山子打掉牙齒整三顆,鮮血滴落在胸膛。為救你朱八親自出了馬,為救你眾多花子把命喪。俺們費了天大的勁,偷樑換柱把你救出了死牢房,大功眼見就要告成,你卻咧開大嘴瞎嚷嚷……

  "現在你還不能走,"知縣夫人冷冷地說話打斷了俺的胡思亂想。俺聽到,前面的院子裡還沒安靜,不時地傳來士兵們的大呼小叫。

  知縣去大堂親自值更,這是袁世凱下的命令。俺忘不了方才脫險的情景:都統帶著他的兵走了。夫人起身關上了房門。在那支紅淚斑斑的蠟燭照耀下,俺看到夫人滿面紅光,不知是激動還是憤怒。俺聽到她冷冷地說:

  "大人,妾身自做主張,替你金屋藏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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