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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一行人,侯小七扛著猴子前頭帶路,後邊是身材高大的小亂子,小亂子手裡提著一柄鐵鏟,據說他是鑽牆打洞的急先鋒。小亂子身邊是小連子,小連子腰裡捆著一條牛皮繩,據說他是攀樹上房的老祖宗。然後就是大大的賢人小山子,他忠烈千秋、大義大德、自毀容顏、慷慨赴死是萬古流傳的大英雄。只見他,身不顫,步不亂,雄赳赳,氣昂昂,好似要去赴七盤八碗的太平宴,這樣的人物幾百年來也難見。小山子身後就是乞丐的首領朱老八,也是個頂天立地、咬鋼嚼鐵的男子漢。朱老人拉著俺的手,俺是花容月貌的女嬋娟。小隊伍,忒精幹,展都尉,包青天,左王朝,右馬漢,前狄龍,後狄虎,借東風,氣周瑜,甘露寺裡結良緣……

  俺們跟隨著侯小七,穿過大街,趄進了鐵匠胡同,從鐵匠胡同,拐進了草鞋市。貼著草鞋市邊那道矮牆,用牆的暗影遮掩著身體,弓著腰,一路小跑,躥進了魯家巷子。出了魯家巷子,上了小康河上的小康橋;橋下的流水,好似白花花一片銀子。過了小康橋,溜進了油房胡同。出了油房胡同,一抬頭,高高的圍牆立眼前,牆裡就是縣衙的後花園。

  蹲在圍牆的陰影裡,俺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心裡像打鼓一樣亂撲通。花子爺們都不喘粗氣,俺看到,他們的眼睛都閃爍著亮光,猴子的眼睛也閃著亮光。俺聽到朱八爺說:

  "動手吧,是時候了!"

  小連子從腰裡抽出繩子,往上一拋,那繩子就從樹杈上懸掛下來。只見他手腳並用,不似猿猴,勝似猿猴,噌噌噌,幾下子就上了樹,然後他就沿著樹杈落在了牆頭上。他沿著繩子消失在牆裡頭,、片刻工夫,又把另一根繩子從牆裡邊拋出來。朱八爺抓住繩子,使勁地扌屯了扌屯,看樣子已經是萬無一失。朱八將繩子給了侯小七。侯小七把肩上的猴子往上一扔,猴子輕飄飄地飛上了樹,然後就在樹上躥跳起來。侯小七自己,手把住繩子,腳蹬住牆壁,毫不費力地就上了牆頭,換了從樹上垂掛到牆裡的繩子,一閃就下去了。下一個誰上?朱八爺把俺推到前邊。俺心裡緊張,渾身發冷,手心裡全是汗水。俺抓住繩子,繩子冰涼,簡直就是一條蛇。俺拉著繩子往牆上蹬了兩腳,手酸了,腿軟了,渾身上下打顫顫。不久前俺沒用繩子就躥上了樹,今日裡拽著繩子上不去。那時節俺俏得像只貓,今日裡俺笨得似頭豬。並不是親爹不如乾爹急,也不是腹中的嬌兒長了個。實因為,俺在這牆頭上吃過虧。俗言道"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俺看到了這牆頭樹杈子,就感到渾身狗屎臭,屁股陣陣痛。這時俺聽到朱八爺在耳邊說:

  "這是為了救你的爹,不是救我們的爹!"

  朱八爺的話千真萬確,叫花子們捨生忘死,為的是救俺的爹。這樣的關鍵時刻,俺怎麼能先草雞了?想到此俺的勇氣倍增。俺想起了替父從軍的花木蘭,俺想起了百歲掛帥的余太君。狗屎就狗屎,鞭子就鞭子;不吃苦中苦,難為人上人;不歷險中險,難成戲中人。為了萬古千秋傳美名,俺一咬牙,一跺腳,兩口唾沫牌手心;手把皮繩腳蹬牆,面朝藍天明月輪。在下面,眾位花子伸手把俺的屁股托,托得俺忽忽悠悠如駕雲。說話間俺就蹲在了牆頭上,看到了縣衙裡,一片片房頂相連,月光下,瓦片好似鯉魚鱗。牆下邊,已有那侯小七把俺接,俺抓住了樹上懸掛的另一繩,眼一閉,心一橫,縱身跳進了翠竹林。

  想當初與錢丁在西花廳裡鬧風月,俺曾經,站在頂子床上,透過後窗,看到了後花園裡的美景,首先撲人俺的眼睛的就是這片翠竹林。還有那牡丹月季和芍藥,丁香開花熏死個人。花園中還有一座小假山,上有菊花用盆栽。太湖石,玲瓏剔透,立在小小荷池邊,池中粉荷賽美人。還有那兩隻蝴蝶采花蜜,一群蜜蜂嗡嗡嗡。有一個黑面女子園中游,神色嚴肅賽包公。身後跟著小丫鬟,楊柳細腰腳步靈。俺知道,這女人模樣不算好,但她是知縣的結髮妻子大夫人。俺知道,她出身名門學問好,才華滿腹計謀深,衙役見她個個怕,知縣見她讓三分。俺曾想,也到花園去轉轉,但錢丁讓俺死了這條心。錢丁讓俺在西花廳裡把身藏,露水的夫妻怕見人。想不到,今日俺又在園中站,只是那,不為遊園為救人。

  大家在翠竹林中聚齊,侯小七把猴子也從樹上招了下來。俺們蹲在林中,聽到那三更的梆鑼在衙中的夾道裡由遠而近,然後又由近而遠。從最前面的院子裡,傳過來一陣吵鬧聲,似乎是大門外的士兵在換崗。過了片刻,所有的聲音都沒有了,只有那些死期將近的秋蟲,正聲聲緊,聲聲淒涼地鳴叫著。俺的心撲通撲通狂跳,想說話又不敢開口。看看朱八爺他們,都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沒有一點動作,不發出一點聲音,好像五塊黑石頭。只有那只猴子,偶爾地不老實一下,馬上就被侯小七按住了。

  月亮眼見著就偏了西,後半夜的月光冰涼,秋天的露水落在竹葉和竹竿上,看上去好似刷了一層油。露水打濕了俺頭上的破草帽,打濕了俺身上的破夾襖,連俺的胳肢窩裡都濕漉漉的。再不行動,天就要亮了啊,俺的朱八爺爺,俺焦急地想著。這時,就聽到前面又吵鬧起來了,喊叫聲,哭嚎聲,還有鐺鐺的銅鑼聲。隨即俺就看到,一片紅光把縣衙照紅了。

  一個身穿公服的小衙役彎著腰從西花廳旁邊的夾道裡溜了過來。過來了他也不說話,只是對著俺們一招手,俺們就跟隨著他,沿著夾道,越過了西花廳、稅庫房、主簿行、承發房,眼前就是獄神廟,廟前就是監押房。

  俺看到,前院裡起了一把火,火苗子竄天有三丈。起火的地方,正是那膳館大廚房。雲生而,火生風,濃煙滾滾嗆喉嚨。亂糟糟好似螞蟻把家搬,吵嚷嚷恰如老鴰窩裡捅鐵棒。成群的兵丁來回竄,手提著水桶和擔杖。趁亂勁兒俺們過了外監過女牢,腳底都像抹了油,輕靈好似一群貓,神不知,鬼不曉,俺們溜進了死囚牢。監房裡臭氣能把人熏倒,老鼠賽貓,跳蚤如豆。監房裡只有矮門沒有窗,乍一進去,兩眼啥也看不見。

  四老爺扭開了死牢的門鎖,嘴裡連聲說著快快快,朱八爺把那一包螢火蟲兒往裡一甩,屋子裡頓時就一片綠光。俺看到,爹爹臉色青紫,滿嘴血污,門牙脫落,已經不成人樣。爹呀!俺剛喊出了半聲,就被一隻大手捂住了嘴巴。

  俺爹的手腳都用鐵鍊子鎖住,鐵鍊子又拴在牢房正中的"匪類石"上。縱然你有千斤的力氣,也難以掙脫。借著螢火蟲的光芒,四老爺開了鐵鍊上的大鎖,把俺爹解放出來。然後,小山子脫下外邊的衣裳,顯出了跟俺爹穿得顏色一樣的破衣裳。他坐在俺爹方才坐過的位置上,讓四老爺把他用鐵鍊子鎖起來。幾個人忙把小山子換下來的衣裳給俺爹穿上,俺爹彆彆扭扭,很不配合,口齒不清地喊叫著:

  "你們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

  四老爺慌忙捂住了他的口,俺低聲說:

  "爹呀,您醒醒吧,是你的女兒眉娘救你來了。"

  爹爹嘴巴裡還在出聲,朱八爺對準他的太陽穴打了一拳,俺爹連哼都沒哼就暈了過去。小亂子蹲下身,扯住俺爹的兩條胳膊把他背起來。四老爺低聲說:

  "快走!"

  俺們彎著腰出了死牢,趁著外邊的亂乎勁兒,跑到了獄神廟後邊的夾道上。迎面一群衙役提著水從儀門內跑出來。知縣錢丁站在儀門的臺階上,大聲地喊叫著:

  "各就各位,不要慌亂!"

  俺們蹲在獄神廟後的陰影裡,一動也不敢動。

  幾盞紅燈籠引導著一個大員出現在儀門前的甬道上,大員的身後簇擁著一群護兵,不是山東巡撫袁世凱還能是誰。俺們看到錢丁疾步迎上去,單膝跪地,朗聲道:

  "卑職管教不周,致使膳館失火,驚嚇了大人,卑職罪該萬死!"

  我們聽到袁世凱命令知縣:

  "趕快派人點驗監獄,看看有無逃脫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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