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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既然吃飽了,就聽俺慢慢道來。"朱八耍弄著手中的小刀子和那團螢火蟲,眼睛裡放著綠光,幽幽地說,"咱家看中你爹是個英雄,也許你不記得了,那時你還小,咱家與你爹有交情。你爹教會了咱家二十四套貓腔調,讓咱家的孩兒多了一套混飯吃的把戲。連這個八月十四花子節,也是你爹幫助咱家出的主意。別的咱家就不說了,單沖著你爹他那一肚子貓腔,咱家也要把他救出來。咱家定下了一條妙計,買通了縣衙裡的典史四老爺,就是管牢獄那個疤痢眼的雜種蘇蘭通,讓他在牢獄中來一個偷樑換柱。咱家已經找好了替死鬼——呶,就是他——"朱八對著一個在牆角上側歪著身子呼呼大睡的叫花子說,"他已經活夠了,相貌與你爹有三分相似。他自願替你爹去死——當然了,他死後,咱家和孩兒們會給他立一個牌位,天天用香火供著他。"

  俺連忙跪起來,對著那條漢子叩了一個響頭。俺眼含著熱淚,顫聲說:

  "大叔,您義薄雲天,捨身成仁,品德高尚,千古流芳,是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漢,用您的死,換俺爹的活,讓俺眉娘心中好為難。如果俺爹能夠活出來,俺一定讓他把您編進貓腔裡,讓千人傳誦萬口唱……"

  那漢子睜開醉貓一樣的眼睛看了俺一眼,翻了一個身,又呼呼地睡了過去。

  二

  傍晚時分,俺從噩夢中醒過來。在夢裡,俺看到一頭黑豬斯斯文文地站在通德校場的戲臺上。黑豬的身後站著俺的乾爹錢丁,戲臺當中坐著一個紅頭髮、綠眼睛、高鼻子、破耳朵的洋鬼子,他不是那殺了俺後娘、害了俺弟妹、毀了俺鄉親、雙手沾滿了俺東北鄉人鮮血的克羅德還能是誰!正是那仇人相見分少十眼紅,俺恨不得撲上去咬死他,但俺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女子,撲上去註定把命送。與克羅德並排坐著的是一個方頭大臉、嘴唇上蓄著八字鬍須的紅頂子大員。俺一猜就知道他是鼎鼎大名的山東巡撫袁世凱,就是他斷送了戊戌六君子;就是他把山東的義和團殺了個幹乾淨。就是他請出了俺公爹老畜生,要給俺親爹施酷刑。他用手指撚著鬍鬚尖兒,笑眯眯地唱道:

  "好一個女中花魁孫眉娘,小模樣長得實在強。怪不得錢丁將你迷,連本官見了你,也是百爪撓心怪癢癢。"

  俺心中暗暗高興,正想跪下替俺爹求情,那袁大人突然變了一張臉,好似那綠色的冬瓜上掛白霜。只見他對著後邊一招手,俺公爹提著浸透了香油的檀木橛子,小甲扛著浸飽了豆油的棗木大槌,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陰一陽,一瘋一傻,來到了黑豬身旁。袁世凱瞄一眼錢丁,用嘲弄人的口氣問:

  "怎麼樣啊,錢大人?"

  錢丁跪在袁世凱和克羅德面前,恭恭敬敬地說:

  "為了明日執刑萬無一失,卑職特意讓趙甲父子在這頭豬身上演習,請大人指示。"

  袁大人看看克羅德,克羅德點點頭,袁世凱也點點頭。錢丁站起來,小跑步到了黑豬前頭,伸手抓住了兩隻獵耳朵,對俺公爹和小甲說:

  "開始。"

  公爹將那根還滴著香油的檀木橛子插在黑豬屁眼的上方,對小甲說:

  "兒子,開始。"

  小甲側身站成一個八字步,往手心裡啐了一口唾沫,掄圓了油槌,對準了那檀木橛子的尾巴,狠狠地就是一傢伙。只見那根檁木橛子呲地一聲就鑽進去了半截。那頭黑豬的腰猛地弓了起來,與此同時,它的嘴裡,發出了沖耳朵眼子的嚎叫。那頭豬往前一沖,就把錢丁從戲臺子上掀了下去。俺聽到錢丁落地時發出了響亮的聲音,好像他不是落在了地上,而是落在了一面大鼓上。接著俺還聽到了他發出了尖厲的喊叫:

  "親娘喲,跌死本官了。"

  儘管俺對錢丁不滿,但畢竟有肌膚親情。俺的心中一陣刺痛,顧不上身懷著六甲,縱身跳下戲臺,扶起了心上的人。只見他臉色金黃,雙目緊閉,好似小命送了終。俺咬他的手指,掐他的人中,終於聽到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金黃的面皮也轉了紅。他伸手握住俺的手,眼淚在眼眶子裡打著轉,俺聽到他說:

  "眉娘啊,你是我心頭最痛的一塊肉,我是死了呢還是活著?我是醒著呢還是睡著?我是人呢還是鬼?"

  俺答道:"親親的冤家小錢丁,說你死了吧你還活著,說你醒了吧你還睡著,說你是人吧你還像鬼!"

  這時候,戲臺上大亂,鑼鼓敲著急急風,貓胡拉著離格龍。黑豬腚上插著檀木橛子團團轉,俺公爹和小甲追豬追成了小旋風。山東巡撫袁世凱,被黑豬咬斷了一條腿,鮮血淌在了地流平。德軍司令克羅德,被黑豬啃去了一半腚,趴在地上亂哼哼。這真是大快人心事,除了兩個大災星。忽然間,霹雷一聲天地變,袁世凱的腿好好的,克羅德的腚全全的,他們在椅子上坐得端端的,戲臺的當中,那黑豬搖身一大變,變成了俺爹老孫丙,趴在地上受極刑。只聽見,槌敲橛子砰砰砰,橛子鑽肉噌噌噌,俺爹喊叫震鬥聾……

  俺的心臟撲通撲通急跳著,冷汗把衣裳都溻透了。朱八笑眯眯地問俺:

  "睡好了沒有?"

  俺抱歉地回答:"八爺,不好意思,在這樣的緊要關頭,俺竟然睡著了……"

  "這才是好樣的。這個世界上,但凡能幹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情的人,都是吃得下飯睡得著覺。"朱八又將四個賈四家的大包子推到俺的面前,說,"你慢慢地吃著,聽我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對你講。今天上午,你公爹削好了兩根檀木橛,知縣帶人在通德校場上豎起了一座升天台,與那戲臺遙相望。台前搭起了席窩棚,棚前壘起了大鍋灶,一鍋香油翻波良。你公爹,老趙甲,你男人,趙小甲,父子-人喜洋洋。把橛子放在油鍋裡,煮得十裡路外撲鼻香。大鍋裡炸著香油果,小鍋裡燉著牛肉湯,吃得爺兒兩個嘴巴油光光。"單等那明天正晌午時到,就把那檀木橛子打進你爹的後脊樑。縣衙門前,依然是崗哨林立,戒備森嚴。你那個相好的錢丁和袁世凱、克羅德全都不見蹤影。我派咱家一個機靈的孩兒化裝成給縣衙送菜的小販,想混到衙門裡去探探虛實,當場就讓德國兵戳了一刺刀。看來,從大門是進不去了……"朱八正說得來勁,就聽到廟門外一聲尖叫。眾人吃了一驚,看到侯小七的猴子躥了進來。緊隨著猴子,侯小七也閃身進門。他的臉上,閃爍著光芒,仿佛沾染了許多的月光。他搶到朱八面前,說:

  "八爺,大喜,孩兒在縣衙後邊的陰溝裡蹲了半天,終於等到了四老爺送來的消息。四老爺說,讓咱們後半夜從縣行的後牆爬進去,趁著站崗的士兵疲憊困倦,神不知,鬼不覺,偷樑換柱,瞞天過海。孩兒順便看了地形,在縣衙後牆裡邊,有一棵歪脖子老榆樹,順著這棵樹,就可以進入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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