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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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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坐在籐椅上,身不由己地隨著叫花子的隊伍往東去,縣衙門被甩在了腦後。這時,遊行的隊伍,斜刺裡拐下了大街,往前走了幾十步,那座瓦棱裡長滿了狗尾巴草的娘娘廟出現在了俺的眼前。隊伍拐下了大街後,叫花子們就停止了演唱和喊叫。他們腳下的步子碎起來,快起來。俺已經明白了他們今天的遊行根本不是為了收糧受物,而是為了俺。如果不是他們,俺也許已經被德國大兵的刺刀把胸膛戳穿了。 在娘娘廟前破碎的石頭臺階上,籐椅子穩穩地落了地。馬上就上來兩個叫花子抓住俺的胳膊,把俺連拖帶拽地弄進了黑乎乎的廟堂。黑暗中一個人問: "把她弄來了嗎?" "弄來了,八爺!"架著俺的那兩個叫花子齊聲回答。 俺看到朱八斜靠在娘娘塑像前的一塊破席上,手裡玩弄著一團閃爍著綠光的東西。 "掌蠟!"朱八下了命令。 馬上就有一個小叫花子打著了火紙,點燃了藏在娘娘塑像後邊的半截白蠟頭,廟裡頓時一片光明,連落滿了蝙蝠屎的娘娘臉龐也放出了光輝。朱八用手指指他面前的一塊席頭,說: "請坐。" 人到了這步田地,還有什麼好說的?俺一腚就坐下了。這時,俺感覺到兩條腿已經沒有了。俺可憐的腿啊,自從爹爹被抓進班房,你們東奔西走、上躥下跳、磨薄了鞋底走凹了路……親親的左腿,親親的右腿,你們受苦了哇。 朱八目光炯炯地看著俺,仿佛在等待著俺開口說話。他手裡那團發出綠光的東西此時黯淡了許多。借著明亮的燭光,俺終於看明白了:那是一個紗布包兒,裡邊包著幾百隻螢火蟲。俺心中納悶,一時也想不明白這個大爺為什麼要耍蟲子。隨著俺的落座,叫花子們也各自找到自己的席片,紛紛地坐下,也有就地躺倒的。但無論是坐著的還是躺著的,都緘口不言,連侯小七那只活潑異常的猴子,也靜靜地蹲在他的面前,爪子和頭雖然還不老實,但都是小小的動作。朱八看著俺,所有的叫花子看著俺,連那只毛猴子也在看著俺。俺給朱八磕了一個頭,說: "大慈大悲的朱八爺啊——!未曾開言淚漣漣,小女子遇到了大困難——救救俺的爹吧,八爺,省裡的袁大人、德國的克羅德,還有那縣台小錢丁,三堂商定虎狼計,要給俺爹上酷刑,執刑的人就是俺的公爹趙甲和俺的丈夫趙小甲。他們要讓俺爹不得好死,他們要讓俺爹死不了活不成。他們要讓俺爹受刑後再活五天,一直活到青島到高密的火車開通……求八爺把俺爹救出來,救不出來就把他殺了吧,一刀給他個利索的,不能讓洋鬼子的陰謀詭計得了逞啊,俺的個朱八爺……" "叫一聲眉娘莫心焦,先吃幾個羊肉包。"朱八唱了這兩句,接著說,"這包子,不是討來的,是俺讓孩兒們去賈四家專門為你買來的。" 一個小叫花子跑到娘娘的塑像後,雙手托過了一個油紙包,放在了俺的面前。朱八用手試試,說: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吃吧,還熱乎著呢。" "八爺,火燒眉毛,俺哪裡還有心吃包子?" "孫眉娘,你心莫慌,荒了莊稼不打糧,慌了人心遭禍殃。常言道水來了土掩,兵來了將擋。你先吃幾個包子墊墊底,然後聽俺說端詳。" 朱八伸出那只多生了一個指頭的右手,在俺的眼前一搖晃,一把亮晶晶的小刀子就出現在他的手裡。他用刀尖靈巧地一挑,油紙包輕鬆張開,閃出了四個熱氣騰騰的大包子。宋西和的千層糕,杜昆家的大火燒,孫眉娘的燉狗肉,賈四家的發麵包,這是高密縣的四大名吃。高密縣的狗肉鋪子不少,為什麼惟獨俺家的燉狗肉成了名吃?因為俺家的狗肉味道格外的香。俺家的狗肉為什麼格外香?因為俺家在煮狗肉的時候,總是將一條豬腿偷偷地埋在狗肉裡,等狗腿豬腿八角生薑栓皮花椒在鍋裡翻滾起來時,俺再悄悄地往鍋裡加一碗黃酒——這就是俺的全部訣竅。朱八爺,如果您能救俺爹爹一條命,俺每天獻給您一條狗腿一壇酒。只見那四個大包子三個在下,一個在上,疊成了一個蠟臺樣。果然是名不虛傳哪:賈四包子白生生,暄騰騰,當頭捏著梅花褶,褶中夾著一點紅。那是一顆金絲棗,樣子俏皮又生動。朱八將刀子遞到俺面前,讓俺插起包子吃,那意思,可能是怕包子燙了俺的手;也可能,是怕俺手拿包子不乾淨。俺擺手拒絕他的刀,抓起包子。包子溫暖著俺的手,發麵的味道撲進了俺的鼻孔。俺第一口吃了那顆金絲棗,蜜甜的滋味滿喉嚨。一顆紅棗下了肚,勾出了胃裡的小饞蟲。俺第-口咬開了包子褶,露出了胡蘿蔔羊肉餡兒紅。羊肉鮮,胡蘿蔔甜,蔥薑料物味道全。為人不吃賈四包,枉來世上混一遭。俺雖然不是大家閨秀,也算是個良家婦女;當著這麼多叫花子的面,俺不能顯出下作相。俺應該小口咬,但嘴巴不聽俺的話。它一口就把比俺的拳頭還大的賈四包子咬去了大半邊。俺知道女人家吃飯應當細嚼慢嚥,但俺的喉嚨裡仿佛伸出了一隻貪婪的小手,把俺的嘴巴剛剛咬下來的包子,一下子就抓走了。還沒嘗到滋味呢,一個包子就不見了蹤影。俺甚至懷疑,這個大包子是不是真進了俺的肚子。聽人說叫花子都有邪法子,能夠隔牆打狗,能夠意念搬運。看起來這包子是進了俺的口,落了俺的肚,但實際上並沒有進俺的肚子,而是進了也許是朱老八的肚子。如果是進了俺的肚子,為什麼俺的肚子還是那樣空空蕩蕩,饑餓的感覺甚至比沒吃包子前還要強烈。俺的手不聽俺的指揮,自做主張、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第二個包子,然後又是三口四口地吞了下去。兩個包子吞下去,俺這才感到肚子裡實實在在地有了一點東西。接下來俺急三火四地吃完了第三個包子,肚子裡有了沉甸甸的感覺。俺知道其實已經飽了,但俺的手還是把最後一個包子抓了過來。大包子在俺的小手裡,顯得個頭那麼大,分量那樣重,模樣那樣醜。想到這樣又大、又重、又醜的三個包子已經進了俺的肚皮,一個丟人的飽嗝就響亮地打了出來。但俺的肚皮飽了嘴不飽。畢竟有了三個大包子墊著底,俺吃的速度慢了,俺的眼睛也顧得上看看眼前的事物了。俺看到朱老八目光炯炯地看著俺,在他的身後,閃爍著幾十點星星一樣的眼睛。叫花子們都在看著俺。俺知道在他們眼裡,俺這個貌比天仙的人物變成了人間的饞嘴婆娘。嗨,都說是人活一口氣,還不如說人活一口食兒。肚子裡有食,要臉要貌;肚子裡無食,沒羞沒臊。 等俺咽下了最後一口包子,朱八笑眯眯地問: "吃飽了沒有?" 俺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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