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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兒媳清晨跑出去,至今沒有回來。她的心情可以理解,畢竟是親爹受刑,心不痛肉也痛。她能到哪裡去呢?去找她的乾爹錢大老爺求情?兒媳,你的乾爹已經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不是咒他,咱家估計,你親爹孫丙咽氣之日,就是你乾爹倒黴之時。

  咱家脫下舊衣裳,換上了簇新的公服。皂衣攔腰紮紅帶,紅色氊帽簇紅纓,黑皮靴子腳上蹬。果然是人靠衣裳馬靠鞍,穿上公服不一般。兒子笑嘻嘻地問俺:

  "爹,咱這是幹啥?要去唱貓腔嗎?"

  唱什麼貓腔?還唱你娘的狗調呢!咱家心中罵著兒子,知道跟他多說也沒用,就吩咐他去把那身油脂麻花的沾滿了豬油狗血的衣裳換下來。這小子竟然說:

  "爹,你閉眼,不要看。俺媳婦換衣裳時就讓俺閉眼。"

  咱家眯著眼,看到兒子脫去衣裳,露出了一身橫肉。兒子腿間那貨囊兒巴唧,一看就知道不是個管用的家什。

  兒子足蹬軟底高腰黑皮靴,腰紮紅綢帶,頭戴紅纓帽,高大魁梧,威風凜凜,看上去是英雄豪傑的身板;但動不動就齜牙咧嘴,抓耳撓腮,分明又是猴子的嘴臉。

  咱家扛著那兩根檀木撅子,吩咐兒子抱起那只白毛黑冠子公雞,走出家門,向通德書院進發。大街兩邊,已經站立著許多看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瞪著眼,張著口,如同一群浮到水面上吸氣的魚。咱家昂首挺胸,看起來目不斜視,但路邊的風景全在眼裡。兒子東張西望,不時地咧開嘴巴對路邊人傻笑。大公雞在他的懷裡不停地掙扎著,發出咯咯的聲音。滿大街都是癡癡呆呆的表情,咱兒子傻,路邊那些人比咱兒子還要傻。鄉親們,好戲還沒開場呢,你們就看傻了,等明天好戲開了場,你們怎麼辦?有咱家這樣的鄉黨,算你們有福氣。要知道天下的戲,沒有比殺人更精彩的;天下的殺人方式,沒有比用檀香刑殺人更精彩的;全中國能執檀香刑的劊子手,除了咱家還有何人?因為有了咱家這樣的鄉黨,你們才能看到這全世界從來沒有過今後大概也不會再有的好戲了。這不是福氣是什麼?讓你們自己說,這不是福氣是什麼?

  老趙甲,懷抱著檀木橛子往前行,尊一聲眾位鄉黨細聽分明。俺懷中抱的是國家法,它比那黃金還要重。叫聲我兒快些走,不要東張西望傻不愣。咱爺們明天要露臉,就好比鯉魚化蚊龍。三步並做兩步走,兩步並做一步行,大步流星走得快,通德書院面前迎。

  抬頭看,書院前面一廣場,白沙鋪地展平平。廣場邊上一戲臺,梨園子弟獻藝來。帝王將相,公子王孫、英雄豪傑、才子佳人、三教九流……亂紛紛轉成一台走馬燈。

  但見那,戲臺前,知縣豎起了升天台,台下立著一群兵。有的扛著水火棍,有的提著大刀明。台前窩棚葦席紮,棚前大鍋香油烹。爺們,好戲這就開了場咧!

  三

  咱家把白毛公雞拴在席棚的柱子上。這畜生歪著頭看咱,眼珠子,似黃金,亮晶晶,耀眼明。咱家指派兒子:小甲,用缸裡的清水和一塊白麵。兒子歪著頭看咱,神情如同公雞:

  "和麵幹啥?"

  讓你和你就和,不要多嘴多舌。

  趁著兒子和麵的工夫,咱家看到:席棚前面敞開,後邊封閉,與那戲臺子遙遙相對。好,這正是咱家需要的樣子。地鋪打得不錯,暄騰騰的麥穰草上鋪了一領金黃的葦席。新麥草,新葦席,散著香氣。咱家的檀木椅子擺在窩棚正中,等待著咱家的屁股。咱家來到大鍋前,將那兩柄劍狀的檀木橛子放在香氣撲鼻的大鍋裡。檀木一人油就沉到了鍋底,只有方型的尾部露在油外。按說應該將它們煮上三天三夜,但時間來不及了。煮一天一夜也不錯了,這般光滑的檀香木撅子不用油煮其實也吸不了多少血了。親家,你也是個有福的,用上了這樣的刑具。咱家坐在椅子上,抬頭看到紅日西沉,天色黃昏。用粗大的紅松木搭起的升天台在暮色中顯出陰森森的煞氣,恰如一尊板著臉的大神。縣令這活于得的確不賴。升天台,好氣派,圍著霧,罩著雲。錢知縣哪,你應該去當工部堂官,督造經天緯地的大工程,在這區區高密小縣裡,實在是埋沒了你的天才。孫丙,親家,你也算是高密東北鄉轟轟烈烈的人物,儘管俺不喜歡你,但俺知道你也是人中的龍鳳,你這樣的人物如果不死出點花樣來天地不容。只有這樣的檀香刑、只有這樣的升天台才能配得上你。孫丙啊,你是前世修來的福氣,落到咱家的手裡,該著你千秋壯烈,萬古留名。

  "爹,"兒子搬著一坨磨盤大的白麵站在咱家的身後,興高采烈地說,"面和好了。"

  這小子,把那一袋子面全和完了。也好,明天咱爺倆要幹的是真正的力氣活兒,肚子裡沒有食兒頂著是不行的。咱家揪下一塊面,用手一神,神成一根長條兒,隨手就扔到翻花起浪的香油鍋裡。麵條兒立即就在油鍋裡翻騰起來,似一條垂死掙扎的黃鱔魚。兒子拍著巴掌歡跳起來:

  "油炸鬼!油炸鬼!"

  咱爺倆把面一條條往油鍋裡扔。它們先是沉下去,很快就浮起來,在那兩根檀木之間翻轉著。咱家在油鍋裡炸面,為得是讓那兩根檀木橛子吸收一些穀氣。咱家知道,這橛子要從孫丙的谷道進去,然後貫穿他的身體。沾了穀氣的橛子,會對他的身體有利。油炸鬼的香氣擴散開來,它們熟了。咱家用長柄鐵鉗把它們夾出來。吃吧,兒子。兒子背靠著席棚,嚼著燙嘴的油炸鬼,腮幫子鼓鼓,滿臉的喜氣。咱家捏著一根油炸鬼,慢慢地品咂著。這油炸鬼可不是一般的油炸鬼;這油炸鬼裡有檀木的香氣,這油炸鬼裡有佛氣。咱家得了老佛爺的佛珠後,就長齋食素了。灶裡的松木劈柴轟轟烈烈地燃燒著,油鍋裡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吃了幾根油炸鬼,咱家又親自動手,割下幾砣拳大的牛肉,扔進了香油鍋。咱家往油鍋裡扔牛肉是為了讓那兩根檀香木橛子上在沾染了穀氣之後再沾染些肉氣,沾了肉氣的橛子性子更柔。一切為了親家!兒子湊上前來,嘴裡哼唧著:

  "爹,俺要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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