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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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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揮揮手,什麼也沒說。還用俺說什麼?這些衙役頭兒,都是比鬼還奸、比猴還精的東西。他跪下一條腿,給俺施了一禮。這一禮他值了。這畜生,就人參這一項,少說也落了五十兩!衙役頭從懷裡摸出一塊碎銀子,說: "老員外,這是買豬肉的銀子,小的想,肥水不落外人田,您家裡就開著現成的殺豬鋪子,還到哪裡去買豬肉?所以小的就自做主張,把這筆銀子給您省出來了。" 俺當然知道這點碎銀子與他落下的人參錢相比是個不值一提的小數,但還是表揚了他:謝謝你想得周到,這點銀子,就分給弟兄們做個茶錢吧! "謝大員外,"衙役頭兒又是一個深躬到地,那些衙役也跟著齊聲道謝。 他娘的,錢真是好東西,一把碎銀子,就讓俺在這雜種的嘴裡由"老先生"變成了"老員外"。送他一個金元寶,他能跪地磕頭叫俺爹。咱家揮揮手,讓衙役頭兒起來。咱家漫不經心地,如吩咐一條狗:去,帶著你的人,把這些東西給俺運到執刑台前,在那裡給俺壘起一個大灶,把香油倒進鍋裡,灶裡插上劈柴燒起來。再給俺壘一個小灶,把牛肉放在裡邊燉起來。鍋灶旁給俺搭一個席棚,席棚裡給俺安上一口大缸,缸裡給俺灌滿水,要甜水不要懶水。還要你給俺準備一個熬中藥的瓦罐子,一個給牲口灌藥的牛角溜子。給俺在窩棚裡搭一個地鋪,鋪草要厚要乾燥,用今年的新麥穰。還要你親自把俺的椅子扛了去,想必你已經知道了這把椅子的來歷,你們的大老爺和省裡的袁大人都在這把椅子前行過三跪九叩的大禮,你可要仔細著,傷了這椅子一塊油漆,袁大人就會剝了你的狗皮。這一切,正晌午時必須給俺準備停當,缺什麼東西去找你們老爺。衙役頭兒一躬到地,高聲唱道: "老爺,您就請好吧!" 送走了眾衙役,俺再一次用目光清點了剩在院子裡的東西:檀香木——這是最重要的——這東西還要精心加工,但加工的過程不能讓那些雜種們看到。雜種們眼髒,讓他們看到就不靈了。大公雞也不能讓他們抱,他們手髒,讓他們抱去也就不靈了。咱家關上了大門,兩個持腰刀的衙役站立在咱家大門的兩旁,保護著咱家的安全。看來這錢知縣辦事十分地周詳。咱家知道他是做給袁大人看的。他的心裡恨透了咱家,咱家的牙齦還在流血呢。為了教訓這個狗官,咱家也得把譜兒擺足,不能自家輕賤了。不是咱家仗著皇太后和皇上的賞賜擺架子抖威風,更不是咱家公報私仇,這是國家的尊嚴。既然是讓咱家執刑,受刑的又是一位驚動了世界的要犯,那就要顯擺出排場,這不是咱家的排場,這是大清朝的排場,不能讓洋鬼子看了咱的笑話。 奶奶的個克羅德,早就知道你們歐羅巴有木樁刑,那不過是用一根劈柴把人釘死而已。咱家要讓你見識見識中國的刑罰,是多麼樣的精緻講究,光這個刑名就夠你一聽:檀——香——刑——多麼典雅,多麼響亮;外拙內秀,古色古香。這樣的刑法你們歐羅巴怎麼能想得出!咱家的左鄰右舍們,這些目光短淺的鄉孫,都在大街上探頭探腦地往咱家院子裡觀看。他們臉上的神情告訴咱家他們心中的嫉妒和豔羨。他們的眼睛只能看到財物,看不到財物後邊的兇險。咱家的兒子與街上的人差不多一樣糊塗,但咱家的兒子糊塗得可愛。咱家自從把那個有著冰雪肌膚的女人剮了之後,男女的事兒就再也做不成了。京城八大胡同裡那些浪得淌水的娘們也弄不起來咱了。咱的鬍鬚不知何時也不生長了。咱想起姥姥的話,他說:孩兒們,幹上了咱家這行當,就像宮裡的太監一樣。太監是用刀子淨了身,但他們的心還不死;咱們雖然還有著三大件,但咱們的心死了。姥姥說什麼時候你們在女人面前沒有能耐了,不但沒有能耐,見了女人連想都不想了,就距離一個出色的劊子手不遠了。幾十年前咱家回來睡了一覺——那時咱家還馬馬虎虎地能成事——留下了這樣一個雖然愚笨但是讓咱家怎麼看怎麼順眼的種子。不容易啊,簡直就是從一鍋炒熟了的高粱米裡種出了一棵高粱。咱家千方百計地要告老還鄉就是因為咱家思念兒子。咱家要把他培養成大清朝最優秀的劊子手。皇太后說了,"行行出狀元",咱家是狀元,兒子也得成狀元。咱家的媳婦是個人精,與那錢丁明鋪熱蓋,讓咱家蒙受了恥辱。真是蒼天有眼,讓她的爹落在了咱家手裡。咱家對著她笑笑,說:媳婦呵,是親就有三分向。這些東西,都是為你爹準備的。 兒媳眼睛瞪得溜圓,張著嘴,臉色煞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兒子蹲在公雞前,樂呵呵地問: "爹,這只雞歸咱家了嗎?" 是的,歸咱家了。 "這些米、面、肉,也都歸咱家了嗎?" 是的,都歸咱家了。 "哈哈哈……" 兒子大笑起來。看來這個孩子也不是真傻,知道財物中用就不能算傻。兒子,這些東西的確是歸了咱家,但咱要給國家出力,明天這時候,就該著咱爺們露臉了。 "公爹,真讓你殺俺爹!"兒媳可憐巴巴地問,那張一貫地光明滑溜的臉上仿佛生了一層鏽。 這是你爹的福分! "你打算怎樣治死俺爹?" 用檀木橛子把他釘死。 "畜生……"兒媳怪叫一聲,"畜生啊……" 兒媳擺動著細腰,拉開大門,躥了出去。 咱家用眼睛追趕著往外瘋跑的兒媳,用一句響亮的話兒送她:好媳婦,俺會讓你的爹流芳百世,俺會讓你的爹變成一場大戲,你就等著看吧! 二 咱家讓兒子關了大門,拿起一把小鋼鋸,就在血肉模糊的殺豬床子上,將那段紫檀木材解成了兩片。鋸紫檀木的聲音尖厲刺耳,簡直就是以鋼鋸鐵。大粒的火星子從鋸縫裡滋出來。鋸條熱得燙手,一股燃燒檀木的異香撲進了咱家的鼻子。咱家用鉋子將那兩片檀木細細地創成了兩根長劍形狀。有尖有刃,不銳利,如韭菜的葉子一樣渾圓。先用粗砂紙後用細砂紙將這兩片檀木翻來覆去地打磨了,一直將它們磨得如鏡面一樣光滑。咱家固然沒有執過檀香刑,但知道幹這樣的大事必須有好家什。幹大活之前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這是咱家從余姥姥那裡學來的好習慣。刮磨檀木橛子這活兒耗去了咱家整整半天的工夫,磨刀不誤砍柴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咱家剛把這兩件寶貝磨好,一個衙役敲門報告,說在縣城中心通德書院前面的操場上,高密縣令錢丁派出的人按照咱家的要求,已經把那個註定要被人們傳說一百年的升天台搭好了。咱家要求的那個席棚也搭好了,大鍋也支好了,香油在大鍋裡已經翻起了浪頭。小鍋也支好了,鍋裡燉上了牛肉。咱家抽抽鼻子,果然從秋風裡嗅到了濃濃的香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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