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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他們朝著東北方向前進,半個時辰後,越過了春水洶湧的馬桑河,進入了東北鄉茫茫的原野。下午的陽光很溫柔,金黃色的光線照耀著遍野的枯草和草根處剛剛萌發的絨毛般的新綠。野兔和狐狸,不時地被馬蹄驚起,連蹦帶跳地躥到一邊去。他們在行進中,看到了膠濟鐵路高高的路基和正在路基上工作著的人們。一望無際的原野和高高的藍天帶給知縣的明朗心情被長蛇般的鐵路徹底地破壞了。不久前馬桑鎮慘案的血腥場面在他的腦海裡一幕幕展開,他感到心中窩憋,呼吸不暢。知縣用靴跟磕碰著白馬的腹部,白馬負痛狂奔,他的身體隨著馬的奔馳上躥下跳,心中的鬱悶似乎得到了稍許發洩。

  太陽平西時,他們進入了平度縣的地界,在一個名叫前丘的小村裡,尋到了一個大戶喂馬打尖。房東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秀才,對知縣畢敬畢恭,敬煙敬茶,還獻上了一桌子酒飯。有紅蘿蔔燒野兔,有大白菜燉豆腐,還有一壇泰米釀造的黃酒。老秀才的奉承和發自真心的款待,激起了知縣的滿腔豪情。他感到,高尚的精神在胸中激蕩,滿腔的熱血在沸騰。老秀才挽留知縣在家留宿,知縣執意要走。老秀才拉著知縣的手,熱淚盈眶說:

  "錢大人,像您這樣不辭勞苦,為民請命的好官,真乃鳳毛麟角。高密百姓有福啊!"

  知縣激昂地說:

  "老鄉紳,下官食朝廷俸祿,受萬民之托,敢不鞠躬盡瘁乎!"

  在如血的暮色裡,知縣跨上駿馬,與送到村頭的老秀才拱手告別,然後在馬臀上抽了一鞭,白馬一聲長鳴,躍起前腿,造型威武,縱身向前,如同離弦之箭。知縣沒有回頭,但有良多經典的送別詩句湧上他的心頭。夕陽,晚霞,荒原,古道,枯樹,寒鴉……既悲且壯,他的心中充溢著豪邁的感情。

  他們馳出村子,進入了比高密東北鄉更為荒涼也更為遼。闊的原野。這裡地勢低窪,人煙稀少。半人高的枯草中,隱約著一條灰蛇般彎曲的小路。馬在小路上昂頭奔跑,騎者的雙腿與路邊枯草摩擦著,發出不間斷的嚓啦聲。夜色漸深,新月如鉤,銀光閃閃。紫色的天幕上,綴滿了繁華的星斗。知縣仰觀天象,見北斗灼灼,銀河燦燦,流星如電,劃破天穹。夜色深重,霜凍逼人。馬越跑越慢,由疾馳而小跑,由小跑而快步,最後變成了懶洋洋地漫步。知縣加鞭馬臀,馬懊惱地昂起頭,往前急走幾步後又恢復了疲憊懶散的狀態。知縣心中的激情,漸漸地消退,身體上的熱度,也慢慢地降低。沒有風,潮濕的霜氣,如鋒利的刀片,切割著裸露的肌膚。知縣將馬鞭插在鞍橋上,雙手縮在馬蹄袖裡,馬韁繩搭在臂彎裡,身體蝟縮成一團,進入了任馬由韁的狀態。在遼闊原野的深處,馬的喘息聲和枯草摩擦衣服的嚓啦聲大得驚人。從遙遠的村莊那裡,間或傳來幾聲模糊的狗叫,更加深了夜的神秘和莫測。知縣的心中,泛起了一陣悲苦的感情。因為走得匆忙,他竟然忘記了穿那件狐皮背心。那是他的岳父大人送的禮物。他記得岳父贈送背心時,神情格外莊重。這件看起來不起眼的舊東西,是皇太后賞給岳父的岳父曾國藩大帥的。雖然因年代久遠,受潮生蟲,狐毛脫落,幾成光板,但穿在身上,還是能感覺到別樣的溫暖。想到了狐皮背心,知縣的思緒就陷進了對過去生活的回憶之中。

  他想起了少時的貧寒和苦讀的艱辛,想到了高中的狂喜,想起了與曾家外孫女聯姻時同年們的祝賀,其中也包括與自己聯袂高中的劉光第裴村兄的祝賀。劉裴村書法剛勁,字如其人,詩詞文章俱佳。劉撰寫了一副對聯賀他新婚:珠聯壁合,才子佳人。那時,似乎有一條光明大道擺在他的面前。但"死知府不如活老鼠",他在工部蹲了六年,窮得叮噹響,不得不靠夫人的面子,求告曾家的門生,活動了外放,而後又輾轉數年,才得了高密知縣這個還算肥沃的缺。到了高密後,知縣原本想大展身手,於出成績,一點點升上去。但他很快明白,在高密這種洋人垂涎的地方,既不可能升官,更不可能晉爵,能無過而任職期滿,就是交了好運。嗨,王朝已近末日,黃鐘毀棄,瓦釜雷嗚,只能隨波逐流,獨善其身了……

  知縣跨下的白馬,突然打起了響鼻,把他從深沉的回想中驚醒。他看到,在前方不遠的草叢中,有四隻碧綠的眼睛在閃爍。狼!知縣喊了一聲。知縣在驚呼的同時,下意識地用凍僵了的雙腿夾了一下子馬腹,雙手在慌亂中勒緊了馬韁。馬嘶鳴著,揚起前蹄,將他倒傾在草地上。

  一直跟隨在知縣馬後、凍得齜牙咧嘴的春生和劉朴,看到老爺落了馬,一時竟手足無措。呆了片刻,直到看到那兩隻大狼去追趕知縣的白馬時,凍凝了的腦袋才反應過來。他們喳喳呼呼地呐喊著,笨拙地拔刀出鞘,催動胯下的牲口,斜刺裡往前沖去。那兩隻狼閃身鑽進亂草叢中,消失了蹤影。

  "老爺,老爺,"春生和劉樸高聲呼喚著,滾下騾馬,踉蹌過來,救護知縣。

  知縣的雙腿掛在馬鐙裡,身體倒懸在馬後。白馬被春生和劉樸驚動,縱身往前躥去。知縣被拖拉在馬後,痛苦地叫喚不止;如果沒有地下的枯草墊著,知縣的頭顱,早就成了血葫蘆。有經驗的劉樸,止住了春生的咋呼。兩個人穩住勁兒,嘴裡發出柔柔的呼喚:"馬啊,好馬,好白馬,別怕……"借著璀璨的星光,他們向前靠攏,終於靠近了馬身。劉樸一個箭步沖上去,抱住了馬頭。春生還在發愣,劉朴大呼:"傻瓜,快點解救老爺啊!"

  春生手忙腳亂,搬頭掀腿,不得要領,弄得知縣叫苦連天。劉樸道:"你還能幹點什麼?過來攬住馬!"

  劉朴把知縣僵硬的雙腳從馬鐙子裡解救出來,然後抱住知縣的腰,把他扶直。知縣的雙腳一著地,即刻大聲呼痛,身體一萎,坐在了地上。

  知縣感到,渾身麻木僵直,沒有一個地方是聽使喚的。後腦勺子和腳腕兒處,痛疼難忍。他的心裡,悲憤交加,但不知該對著誰發洩。

  "老爺,不要緊吧?"春生和劉樸彎著腰,怯聲怯氣地問訊著。

  知縣看到兩個下人模糊不清的臉,長歎一聲,道:

  "他媽的,看來做個好官並不容易啊!"

  "老爺,頭上三尺有青天,"劉樸道,"您的辛苦,老天爺會看到的。"

  "老天爺會保佑大人升官發財!"春生說。

  "真有老天爺嗎?"知縣說,"我沒讓馬拖死,就說明真有老天爺,你們說對不對呢?夥計們,看看這條腿斷了沒有。"

  劉朴解開知縣的紮腿小帶,把手伸進去,仔細地摸了一遍,說:

  "老爺放心,腿沒斷。"

  "你怎麼知道沒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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