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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把秋千架蕩到了最高點,目光越過了城牆,看到了城裡魚鱗般的房舍。俺看到了青石板鋪成的衙前大道,看到了俺乾爹居住的那一進套著一進、重重疊疊的高大瓦屋。俺看到乾爹的四人大轎已經出了儀門,一個紅帽皂衣的衙役頭前鳴鑼開道,隨後是兩排行役,也都是紅帽皂衣,高舉著旗牌傘扇,然後就是俺乾爹的四人大轎。兩個帶刀的護衛,手扶著轎杆,隨轎前進。轎後跟隨著六房書辦,長隨催班。三錘半鑼敲過,衙役們發起威聲,轎夫們邁著輕捷的碎步,腿上好似安著彈簧。轎子上下起伏,如同波浪上漂流的小船。

  俺的目光越過縣城,看到東北方向,從青島爬過來的德國人的鐵路,變成了一條被砸爛了腦殼的長蟲,在那裡扭曲著翻動。一群黑壓壓的人,在開了春泛著淺綠顏色的原野上,招搖著幾杆雜色旗幟,蜂擁著撲向鐵路。那時俺還不知道那是俺爹在領頭造反,知道了俺就沒心思在秋千架上放浪。俺看到在鐵路那邊,幾縷黑煙升起來,看起來如幾棵活動的大樹,很快又傳來沉悶的聲響。

  俺乾爹的儀仗越來越近,漸漸地逼近了縣城南門。鑼聲越來越響,喊威聲越來越亮,旗幟低垂在細雨中,好似滴血的狗皮。俺看到了轎夫臉上細密的汗珠子,聽到了他們粗重的喘息。道路兩邊的行人肅立垂頭,不敢亂說亂動。連魯解元家那群出了名的惡狗也閉口無聲。可見俺乾爹的官威重於泰山,連畜生都不敢張狂。俺心裡熱烘烘的,心中一座小火爐,爐上一把小酒壺。親親的乾爹啊,想你想到骨頭裡!把你泡進酒壺裡!俺用力把秋千蕩上去,好讓乾爹隔著轎簾看到俺的好身段。

  俺在秋千架上遠遠地看到,黑壓壓的人群——一團貼著地皮飛翔的黑雲——分不出男女老幼,辨不清李四張三,但你們那幾杯大旗,晃花了俺的眼。你們哇啦哇啦的叫喚著——其實俺根本就聽不到你們的叫喚,俺猜到了你們一定會叫喚。俺親爹是唱戲的出身,是貓腔的第二代祖宗。貓腔原本是一個民間小戲,在俺爹的手裡發揚光大,成了一個北到萊州府、南到膠州府、西到青州府、東到登州府四州十八縣都有名的大戲。孫丙唱貓腔,女人淚汪汪。他原本就是一個喜歡叫喚的人。他帶的兵馬,哪能不叫喚?這樣的好風景不能錯過,為了多看你們幾眼,俺下力氣蕩秋千。秋千架下那些傻瓜蛋子,還以為俺是為了他們表演呢。他們一個個手舞足蹈,得意忘形。那天俺穿著單薄,再加上俺出了一身香汗——俺乾爹說俺的汗味好似玫瑰花瓣——俺知道自家身上的好寶貝都鼓突著立顯,小腚兒朝後小奶子朝前,讓這群色癆鬼眼饞。涼風兒鑽進俺的衣裳,在俺的胳肢窩裡打旋。風聲雨聲桃花兒開放聲,桃花瓣兒沾著雨水沉甸甸。衙役的呐喊聲,鐵環的喀啦聲,小販的叫賣聲,牛犢的叫喚聲……響成了一連片。這是一個熱熱鬧鬧的清明節,紅紅火火的三月三。西南角老墓日那裡,幾個白髮的老婆婆,在那裡燒化紙錢。小旋風卷著煙在墓田裡立起,像與一棵棵黑色的樹混在一起的白色的樹。俺乾爹的儀仗終於出了南門,秋千架下的看客們都掉轉了頭。縣官大老爺來了!有人喊叫。乾爹的儀仗圍著校場轉了一圈,衙役們抖起了狗精神,一個個挺胸疊肚,眼珠子瞪得滴溜溜圓。乾爹,隔著竹編的轎簾,俺看到了您的頂戴花翎,和您那張紫紅色的方臉。您下巴上留著一匹鬍鬚,又直又硬賽鋼絲,插到水裡也不漂散。您的鬍鬚就是咱倆的連心鎖,就是月老拋下來的紅絲線,沒有您的鬍鬚和俺親爹的鬍鬚,您到哪裡去找俺這樣一個糖瓜也似的幹閨女?

  衙役們擺夠了威風,其實是乾爹您擺夠了威風,把轎子停在了校場邊緣。校場西邊是一片桃園,桃花盛開,一樹接著一樹,在迷蒙的細雨中,成了一團團粉嘟嘟的輕煙。一個胯骨上掛著腰刀的衙役上前打開了轎簾,放俺乾爹鑽了出來。俺乾爹正正頭上的頂戴花翎,抖抖腕上的馬蹄袍袖,雙手抱拳,放在胸前,對著我們,作了一個揖,用他洪亮的嗓門,喊道:"父老們,子民們,節日好!"

  乾爹,您這是裝模作樣呢,想起他在西花廳裡跟俺玩耍的樣子,俺就憋不住地要笑。想起了這個春天裡乾爹遭受的苦難,俺就忍不住想哭。俺停住秋千,手扶著繩索,站在秋千板上,抿著嘴兒,水著眼兒,心裡翻騰著苦辣酸甜的浪花兒,看著乾爹演戲給猴看。乾爹說:"本縣一貫提倡種樹,尤其提倡種桃樹——"

  屁顛兒屁顛兒地跟隨在乾爹身後的城南社裡正大聲喊叫:

  "縣台大老爺以身作則,率先垂範,趁著這清明佳節雨紛紛,親手栽下了一棵蟠桃樹,為咱們老百姓造福……"

  俺乾爹白了這個搶話說的裡正一眼,繼續說:

  "子民們,爾等回去,在那房前屋後,田邊地頭,都栽上桃樹。子民們啊,少管閒事少趕集,多讀詩書多種桃。用不了十年,我高密一縣,就是幹樹萬樹桃花紅,人民歌舞慶太平的美好日子!"

  乾爹吟完詩,接過一把鐵鍬,在地上挖起了樹坑。鍬刃兒碰上一塊石頭子兒,碰出幾粒大火星。這時,那個專給乾爹跑腿的長隨春生,皮球一樣地滾過來。他手忙腳亂地打了一個千兒,氣喘吁吁地報告:

  "老爺,不好了,不好了……"

  乾爹厲聲道:"什麼不好了?"

  春生道:"東北鄉的刁民造反了……"

  一聽這話,俺乾爹扔下鐵鍬,抖抖馬蹄袖,彎腰鑽進了轎子。轎夫們抬起轎子飛跑,一群衙役,跟在轎後,跌跌撞撞,活活就是一窩喪家狗。

  俺站在秋千架上,目送著乾爹的儀仗,心裡感到說不出的懊喪。親爹,你把個好好的清明節,攪了個亂七八糟。俺無精打采地跳下秋千架,混在亂哄哄的人群裡,忍受著那些小光棍們的渾水摸魚,不知是該鑽進桃園賞桃花呢,還是該回家煮狗肉。正當俺拿不定主意時,小甲這個大憨蛋,大步流星跑到俺的面前,臉漲得通紅,眼睜得溜圓,厚嘴唇哆嗦著,結結巴巴地說:

  "俺爹,俺爹他回來了……"

  奇怪奇怪真奇怪,天上掉下個公爹來。你爹不是早就死了嗎?你爹不是二十多年沒有音信了嗎?

  小甲憋出一頭汗,依然是結結巴巴地說:

  "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六

  俺跟著小甲,馬不停蹄地往家跑。在路上,俺氣咻咻地問,半路上怎麼會蹦出一個爹呢?八成是一個窮鬼來詐咱。俺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精怪,好就好,惹惱了老娘,一頓掏灰耙,先打折了他的腿,然後送到乾爹的衙門裡,不分青紅皂白,先給他二百大板,打他個皮開肉綻,屁滾尿流,看看他還敢不敢隨隨便便地冒充人家的爹。

  一路上,只要遇到人,小甲就拉住人家,神秘地說:

  "俺爹回來了!"

  那些人被他鬧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就大喊一聲:

  "俺有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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