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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起油紙傘,俺擠進人群,四下裡一巡睃,看見了被兩個丫鬢攙扶著、傳說能詩能文的齊家小姐。她花團錦簇,珠翠滿頭,可惜生了張長長的馬臉,白茫茫的一塊鹽鹼地,上面長了兩撮瘦草,那是她的眉毛。俺還看見了在四個丫鬟護衛下的姬翰林家的千金,據說是描龍繡風的高手,箏琴琵琶諸般樂器樣樣能演奏。但可惜是小鼻子小眼小耳朵,像一隻鬼精蛤蟆眼的小母狗。倒是胭脂巷裡那些出來游春的婊子們,笑的笑,扭的扭,活潑潑一群猴。俺前後左右全看過,糊地挺胸抬起頭。那些青皮小後生,眼壞子不錯地盯著俺,把俺從頭看到腳,把俺從腳看到頭。他們都張開黑洞洞的嘴巴,下巴上掛著哈喇子。俺微笑著,心裡那叫恣!兒子們,孫子們,開開眼吧,回家去做你們的花花夢吧!老娘今日發善心,讓你們看個夠。那些孩子們木呆了半天,忽然回過神兒來,發了一聲吼叫,好似平地上起了一聲雷,然後是七嘴八舌地一陣胡吵鬧:

  狗肉西施,高密第一!

  看看看,看看人家那桃花臉蛋柳條腰,螳螂脖子仙鶴腿!

  看了上半截把人想死,看了下半截把人嚇死,只有錢大老爺怪啟,喜歡大腳仙人。

  別胡說,路邊說閒話,草窩裡有人聽。讓人報上去,把你們抓進衙門,四十大板把屁股打成爛菜幫子。

  任你們這些小猢猻說什麼老娘今日都不會生氣,只要俺乾爹喜歡,你們算些什麼東西?!老娘是來打秋千的,不是聽你們胡說的。你們嘴裡貶我,心裡恨不得把俺的尿喝了。

  這時秋千架空了出來,粗大的濕漉漉的麻繩子在牛毛細雨裡悠蕩著,等待著俺去蕩它。俺把油紙傘往後一扔,也不知被哪個猢猻接了去。俺把身體往前一躍,猶如一條紅鯉魚出了水。俺雙手把住秋千繩子,身體又是往上一躍,雙腳就踩住了踏板。讓你們這些孩子們看看大腳的好處吧!俺大聲喊:兒子們,開開眼吧,老娘給你們露兩手,讓你們長長見識,讓你們知道秋千該是怎麼個蕩法。

  ——适才那個蕩秋千的,不知是誰家的又肥又笨的蠢丫頭,焦炭不如她的臉黑,磨盤不如她的腚大,菱角也比她的腳大,這樣的身段模樣,也好意思上秋千?真是四腳蛇豁了鼻子,不要臉了。秋千架是什麼?秋千架就是飄蕩的戲臺子,上去就是表演,是展覽身段賣臉蛋子,是大波浪裡的小舢板,是風,是流,是狂,是蕩,是女人們撒嬌放浪的機會。俺乾爹為什麼要在這校場上豎秋千?你們以為他真是愛民?呸!美得你們!實話實說,這秋千架是俺乾爹專門給俺豎的,是他老人家送給俺的清明禮物。你們信不信?不信就去問俺乾爹。昨天傍晚,俺去給他送狗肉,一番雲雨過後,乾爹摟著俺的腰對俺說:"小心肝兒,小寶貝兒,明日是清明節,乾爹在南校場上,給你豎了一架秋千。乾爹知道你練過刀馬旦,去給他們露兩腳,震不了山東省,你也要給我震了高密縣,讓那些草民知道,錢某人的幹閨女,是個女中豪傑花木蘭!讓他們知道,大腳比小腳更好看。錢某人要移風易俗,讓高密女人不再纏足。"

  俺說,乾爹,因為俺爹的事,鬧得您心裡不痛快,為了保護俺爹,您擔著天大的干係,您不痛快,俺也沒有心思。乾爹親著俺的腳丫兒,感動地說:

  "眉娘,我的心肝,乾爹就是要借著鬧清明節的機會,掃掃全縣的晦氣,死了的人活不了了,但活著的人,更要歡氣!你哭哭啼啼,沒有幾個人真心同情你,更多的人是在看你的笑話。你如果硬起來,挺起來,比他們還硬,比他們還挺,他們就會服你。那些編書的唱戲的,就會把你寫到書裡,把你編進戲裡。你在那秋千架上,把本事都施展出來吧!過上個十年八載,你們的貓腔裡,沒准就會有一出孫眉娘大鬧秋千架呢!"

  別的俺不會,乾爹,俺用腳丫子挑弄著他的鬍鬚,說,要說打秋千,女兒絕不會給您丟臉。俺雙手抓住繩子,腚往下沉,腿往下彎,腳尖蹬住秋千板,屁股往後一撅,身體往前一送,挺胸抬頭鼓肚子,秋千就蕩起來了。俺把繩子往後泣,又是下腚曲腿腳蹬板,又是挺胸抬頭雙腿繃。秋千橫杆上的大鐵環豁朗豁朗地響起來了。秋千蕩起來了。越蕩越高,越蕩越快,越蕩越陡峭,越蕩越有力氣,越蕩動靜越"大,嘎啦啦,嘎啦啦,嘎啦啦……繃緊的繩索呼呼地帶著風,橫杆上的鐵環發出嚇人的響聲。俺感到飄飄欲仙,鳥兒的翅膀變成了俺的雙臂,羽毛長滿了俺的胸膛。俺把秋千蕩到了最高點,身體隨著秋千悠蕩,心裡洶湧著大海裡的潮水。一會兒漲上來,一會兒落下去。浪頭追著浪頭,水花追著水花。大魚追著小魚,小魚追著小蝦。嘩嘩嘩嘩嘩……高啊高啊高啊,實在是高,再高一點,再高一點……俺的身體仰起來了,俺的臉碰到了飛翔著來看熱鬧的小燕子的嫩黃的肚皮,俺臭美地躺在了風編雨織的柔軟無比的墊子上,蕩到最高處時,俺探頭從那棵最大的老杏樹的梢頭上咬下了一枝杏花,周圍一片喝彩……真恣悠啊,真舒坦啊,得了道啦,成了仙啦……然後,讓大壩決口,讓潮水退落,浪頭拖著浪頭,水花扯著水花,大魚拉著小魚,小魚拽著小蝦,啦啦啦啦,退下去了。退到低谷又猛然地上升,俺就俯仰在那兩根繃得緊緊、顫抖不止的繩子上,身體幾乎與地面平行,雙眼看到了新鮮的黃土和紫紅色的小草芽苗,嘴裡叼著杏花,鼻子裡全是杏花淡淡的清香。

  俺在秋千架上撒歡兒,地上那些看客,那些兒子孫子重孫子,青皮流氓小光棍、都跟著俺犯了狂。俺悠上去,他們嗷;俺蕩回來,他們哇。嗷——高上去啦!哇——蕩回來啦!夾雜著細雨的濕漉漉、甜絲絲、鹹滋滋、濕牛皮一樣的風,鼓舞著俺的衣服,灌滿了俺的胸膛,俺心裡已經足足的了。儘管娘家爹出了事,但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爹你好自為之吧,女兒今後就管自己的日子了。俺家裡有一個忠厚老實能擋風能遮雨的丈夫,外邊有一個既有權又有勢、既多情又多趣的相好;想酒就喝酒,想肉就吃肉;敢哭敢笑敢浪敢鬧,誰也不能把俺怎麼著。這就是福!這是俺那個受了一輩子苦的親娘吃齋念佛替俺修來的福,這是俺命裡帶來的福。感謝老天爺爺。感謝皇上皇太后。感謝乾爹錢大老爺。感謝俺那個憨憨怪怪的小甲。感謝錢大老爺那根專門為俺定做的神仙棒槌……那可是一件天上難找地下難尋的好寶貝,那是俺的藥。還得感謝錢大老爺後堂裡那位深藏不露的太太,她不能生育,鼓勵老爺納妾,但老爺決不納妄。

  五

  俗話說水滿則流,月滿則虧,人歡沒好事,狗歡搶屎吃,俺在秋千架上出大風頭時,俺的個親爹孫丙,領導著東北鄉的老百姓,扛著鍁、钁、二齒鉤子,舉著扁擔、木叉、掏灰耙,包圍了德國人的鐵路窩棚。他們打死了一堆二鬼子,活捉了三個德國兵。他們剝光了德國人的衣裳,綁在大槐樹上,用尿滋臉。他們拔了築路的標誌木橛子燒了火,他們拆了鐵軌扔下河。他們拆下了枕木扛回家蓋了豬窩。他們還把築路的窩棚點上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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