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言 > 天堂蒜薹之歌 > | 上一頁 下一頁 |
四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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哨兵捏亮一根手電筒,照著高羊的臉,高羊閉著眼,躲避強光刺激。 這不是紅光滿面嗎? 這是發燒燒的! 感冒發燒,家常便飯,不要大驚小怪!哨兵抽身走了。 他又陷進時明時暗的痛苦境界裡去,爹和娘率領著小鬼來折騰他,連它們的鼻息和氣味都能感覺到,但只要一伸手,鬼影連同黑暗就會消失,他就會看到同室犯人們焦急不安的面孔。 早飯從鐵門洞裡推進來。他聽到犯人們低聲商量著什麼。 夥計,你吃點飯吧!中年犯人抓著他的肩膀說。 他連搖頭的力量都沒有了。 後來,他聽到了鐵門開放的聲音,洶湧的新鮮空氣撲進監牢,他的腦袋頓時清醒了不少。他感到身上的被子一層層被揭掉,好像剝掉他身上一張又一張的皮。 你怎麼啦?一個柔和的女人聲音問。 這一聲問候異常親切、溫暖、他恍惚中又看到了娘曾經有過的慈祥面容。他睜開眼,透過層層迷霧,看到一張又白又大的臉,看到一件又白又長的大褂。他聞到了那大褂上的碘酒氣味和一股高級女人才能放出的香胰子的氣味。 這是一個膘肥體壯的高級女人,她抬起一隻手按在他的手腕上,這只手涼森森的。涼森森的手移到他的額頭上,碘酒的氣味芳醇至極,他貪婪地呼吸著,他感到淤塞的胸膛通暢了許多,碘酒,特別是高級女人的氣味使他感到巨大的安慰,使他沉浸在一種飄飄欲仙、憂悒又優美的幸福感裡。他鼻子酸溜溜的,很想哭泣。 夾住!他看到那女人把一根銀光閃閃的玻璃棍甩了甩,塞進他的胳肢窩裡。那女人又說:夾緊了啊! 高級的高大女人背後站著一個身穿警服的黑瘦男人,他仿佛一個怕見生人的男孩,躲躲閃閃地在女人背後,臉上掛著猶豫不決、忐忑不安的表情。 你應該穿上衣服!女人說。 他想說話,但說不出來。 他被你們抓來時就是這樣,光膊子赤腳!中年犯人說。 孫所長,女人轉身對瘦男人說,是不是通知家屬,給他送幾件衣服來? 所長點點頭。身體消逝在女人背後。 他聽到所長問:你們住在這裡,感覺怎麼樣? 感覺好極了!年輕犯人大聲說,又涼快,又舒服,就像天堂一樣!就是他娘家的蝨子太多啦! 有蝨子? 沒有,沒有會說話的! 政府,你們實行點革命的人道主義,弄點藥來除除蝨子! 可以考慮你們的要求,所長說,宋醫生,你們醫務室配點藥滅滅蝨子。 我們統共三個人,哪有時間配藥滅蝨子,這麼多監室呢?宋醫生說著,從高羊胳肢窩裡把溫度計抽出來,舉到光明處一看。他聽到她倒吸了一口氣。 她搬來一個皮匣子,揭開,拿出一架器具,套在脖子上,不,是插在耳朵眼裡。她用力捏著一個發光的鐵疙瘩,鐵疙瘩連接著一條杏黃色的膠皮管子,膠皮管子顫抖著。她對著他俯下身來,她的又白又大的臉就對著他的臉。他嗅到了她臉上令人心迷神蕩的氣息。那個發光的鐵疙瘩在他胸膛上移動著,他感到了巨大的壓迫,但這壓迫是幸福的。他知道自己終生都不會忘記這一時刻了。 哪怕立刻死在這間監室裡,我也夠本啦!一個高級的女人摸過我的額頭,她的臉離我的臉這麼近過,我清楚地聞到了她的香味,她彎腰的時候,我還看到了她脖子下邊像粉團一樣白的皮膚。人活一世,也不過如此了。 她伸手拍拍他,親切地說: 翻過身去! 他看到她手裡擎著一根畫著棕色橫杠杠的玻璃管,玻璃管裡裝著金黃色的液體,玻璃管頂端挑著一根銀色的長針。他順從地翻過身去。她的手指,溫柔細軟,涼森森的手指,這手指多麼好啊!這手指抓住他的大褲衩子的邊緣猛往下一拽,他感到屁股暴露出來,一陣涼氣直射肛門,他把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一股更加寒冷的感覺在他左側的屁股上擴散開,她用一團棉花揉搓著他的屁股。 放鬆!她嚴肅地說,放鬆肌肉!你怕什麼?從來沒打過針? 她對準他的屁股打了一巴掌,說: 你繃得這麼緊,怎麼能攮進去? 我夠本啦!真夠本啦!她是個高級的女人,她一點不嫌我髒,她用那麼乾淨的手打我的屁股!死在這監室裡也不委屈啦! 她用兩個手指輕輕地戳著他的屁股,問道: 你的腳是怎麼搞的?腫得這樣厲害? 他的心思轉移到腳上去,他被幸福壓迫得即將窒息,沒有能力答話。 她又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屁股上像被毒蜂螫了一下子。她把那針又往下一捅。他聽到她的喘息聲,他感到她的小手指一勾一勾地搔著屁股上的皮膚,平生從未體驗過的巨大溫柔從天而降,徹底麻醉了他的心靈。他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他希望這過程永不間斷地繼續下去,女獄醫已經把針頭拔出來。 女獄醫收拾著藥箱問:你哭什麼?難道會這樣痛? 他什麼話也不說,難過地想著:打完針,她就要走了。 年輕犯人說:醫生,我拉不出屎來,您能給我檢查檢查嗎? 女獄醫說:拉不出來你就憋在肚子裡吧! 醫生,你好不講道理! 對你這樣的小流氓有什麼道理好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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