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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治保主任敲開門。民兵指著酒瓶子向他彙報。

  治保主任也笑了。

  你喝了它吧!治保主任說。

  主任……我怕驚醒他們……才這樣……我去倒了它……高羊很窘地解釋著,懇求著。

  我看不用了吧?男人尿清熱解毒,喝了吧!治保主任笑容滿面地說。

  他忽然被一陣奇妙的感情撩撥得十分興奮,他說:

  大叔,這是高級葡萄酒!

  治保主任與兩個民兵六眼對望,然後都開顏微笑。主任說:

  是高級葡萄酒,快喝吧!

  他提著酒瓶,仰脖灌了一口,尿液尚溫,除了微微鹹澀外,並無異味。他咕嘟咕嘟地喝著,一口氣喝下去大半瓶。他抬手擦擦嘴巴,眼睛裡湧出熱淚,臉上帶著笑,嘴裡說:

  高羊,高羊,你這個雜種,你說你哪來這麼大的福氣?吃著蔥花餡餅,喝著葡萄美酒,你說你哪來的這麼多福氣?……

  他把剩下的葡萄酒一飲而盡,然後,趴在方磚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黃書記來了,告訴他,沙河洪水暴漲,交通斷絕,扒出死屍也無法運到縣城火葬,因此,罰款二百元,放他回家。

  他踩著滿街的泥濘走回家,淩晨時又降暴雨,雨柱沖打他的頭頂,他感到痛快,他心裡暗暗叫著:

  娘啊娘,你生前兒未能孝順你,你死後總算平安入土,免了烈火燒身,比貧下中農待遇都高,兒雖然吃屎喝尿,心裡也高興……

  他一邁到院子裡,就看到自家的三間草房頂蓋緩緩塌下,緊接著水花蓬起,泥土四濺,在轟隆隆的巨響裡,房後的槐林和河裡的滔滔黃水猛然出現在面前。

  他叫了一聲娘就跪在了院子的泥水裡。

  二

  黎明時分,他好像睡了一小會兒,醒來時渾身酸疼,鼻孔和嘴巴往外噴著火,灼熱的氣流把嘴唇和鼻翼都燒爛了。他拼命打著哆嗦,哆嗦得鐵床嘎嘎吱吱響。人為什麼要打哆嗦呢?是啊,人為什麼要打哆嗦呢?一些紅顏色的小女孩在天花板上跑著跳著嚷著叫著。她們的身體很單薄,來回亂竄的風吹得她們的腰擰來擰去。其中一個女孩赤裸著上身,手裡持著一根竹竿,孤零零地呆在一邊。他驚訝地問:

  那不是杏花嗎?杏花,你快下來,掉下來可就跌死啦!

  杏花說:爹,我下不去啦……

  她哭起來,透亮的大淚珠從她的倒垂的頭髮梢上滾下來,懸浮在空中,久久不下落。

  又來一陣急風,把小女孩們通通刮跑了,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沿著泥濘的道路踉踉蹌蹌地走過來。她披著一條破被子,赤著一隻腳。她的臉上、身上沾著厚厚一層泥巴。

  他高叫著:娘——娘——我還以為你早死了,原來你沒死!

  他向娘撲過去。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失去了重量,就跟那些單薄的小女孩一樣。風拉扯著他,他的身體抻得比原先長出了好幾倍。站在娘面前,用力把住一根根橫著的欄杆,他才能站直。

  娘轉動著淤滿泥土的眼球,怔怔地看著他。

  他興奮地說:娘,你這些年到哪裡去了?我一直以為你死了!

  娘輕輕地搖著頭。

  娘,你不知道,世道變了。八年前,地、富、反、壞、右都摘了帽子,土地承包到了戶。我娶了一個媳婦,她胳膊有點毛病,心眼挺好的。她給您生了一個孫女,又給您生了一個孫子,咱家絕不了後代啦。現在咱家裡有餘糧,要不是今年把蒜薹爛了,錢也不會缺。

  娘的臉突然變了。她那兩隻積滿淤泥的眼球裡爬出了兩隻拖著長尾巴的蛆來。他驚慌萬分,伸手去捏那兩隻蛆。他的手一接觸到娘的肌膚,一股冰涼的冷氣沿著指尖直撲進心臟,與此同時,娘的身體裡湧出了黃水,那些筋肉,也一塊塊地隨風消散,只剩下一具骨架立在他的面前。他怪叫了一聲。

  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呼喚聲:

  夥計……夥計……你醒醒……你是不是被魘住啦?

  他看到六隻綠光閃爍的眼睛,在緊緊逼視著自己,有一隻生滿綠毛的手爪緩緩地伸過來,他感到了恐怖。那只冰涼的手觸到了他的額頭,立即縮了回去,好像被熱水燙了似的。

  那只綠手爪整個地按在他的額頭上,他感到既恐怖又愜意。

  夥計,你病啦?中年犯人高叫著,你的頭像火爐子一樣燙手!

  中年犯人把被子蒙在他身上,說:

  夥計,我猜想你是感冒了,蒙上被子,捂出一身大汗就會好的。

  他感到心裡暴躁得不行,肢體卻無法克制哆嗦。人為什麼要哆嗦呢?他進一步想,人為什麼要哆嗦呢?三個同室的犯人都把自己的被子拿過來,壓在了他身上。他還在哆嗦,他感到四條被子都隨著自己哆嗦。有一條被子蒙住了他的腦袋,他眼前一片黑暗,被子上的惡濁氣息堵得他喘氣不暢,汗水滾滾冒出,蝨子在汗水中爬動。他感到自己就要死了,病不死也要被這四條爛牛皮一樣的被子壓死、憋死,他拼出全部力氣,把蒙在頭上的被子掀掉。他感覺到如同從沼澤中抻出了頭,他大聲哮喘著,說:

  鄉親們……救救我吧……

  他努力揪出那一丟掉就要陷入昏迷的無形的意識把柄,就像陷在無底的淤泥時伸手拽住一綹垂下來的柳枝。他眼前交替出現著光明與黑暗,出現黑暗時,群魔跳舞,死去的爹娘和那群鮮紅的小孩跳躍著,嬉笑著,團團環繞著他的身體,有的捅捅他的胳肢窩,有的扯扯他的耳朵垂,有的咬他的屁股。爹手持柳木棍,在鋪滿碎玻璃渣子的道路上躑躅著,爹經常莫名其妙地跌跤,有時好像自己故意栽倒,有時好像被暗中的無影無形的巨人推倒,每次栽倒,爹的臉上就要鑲進幾塊玻璃渣子,爹的臉彩光閃爍。

  當他伸手去捕捉這些精靈時,黑暗便倏然消逝,精靈們的嬉笑聲還在天花板下回蕩。天亮了,鐵窗外一片光明,監室裡雖然還昏暗,但已能清楚地看到物體的形狀。高大的中年犯人用兩隻大拳頭,憤怒地擂打著監牢的鐵門,老犯人的和年輕犯人則梗著脖子,發出長長的、狼一般的吼叫。

  走廊裡哐哐地響著,是哨兵持槍跑步過來了。果然是哨兵持槍跑步過來了。哨兵的臉出現在鐵窗外,問:

  你們要造反嗎?

  不是造反,政府,九號快要病死了!

  就你們這個監室事兒多!等一會兒吧,等值班室裡的上了班,我就告訴他們!

  人都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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