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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那時金菊還小,依偎在四叔身邊,問:

  爹,你怎麼招來這麼多蝨子?

  窮生蝨子富生疥!四叔說。

  四叔揪出一個大蝨子,放在水碗裡,金菊用一根草棍撥拉著那些蝨子玩耍,一隻禿頭老雞走到水碗邊,歪著頭看那些蝨子。

  金菊說:爹,雞要吃蝨子!

  四叔把母雞咋呼走,說:

  好不容易抓的,你來吃!

  金菊說:爹,給它個吃吧,讓它多下蛋!

  四叔說:我在湊數呢,西村王先生跟我要一千個蝨子。

  金菊問:他要蝨子幹什麼?

  兌藥!

  蝨子還能入藥?

  天底下萬物,樣樣都是藥。四叔說。

  你抓了多少啦?

  八百四十七個啦!

  我幫你抓吧?

  不用你,王先生交待啦,不能經女人的手,經了女人的手,兌藥就不靈驗啦。

  金菊趕忙縮回手。

  當個蝨子也不容易,四叔說,沒聽人說?兩個蝨子,一個城裡的,一個鄉下的,在路上走碰了頭。城裡的蝨子問:鄉下的大哥,你要去哪裡?鄉下的蝨子說:到城裡去,你呢?城裡的蝨子說:我到鄉下去。去幹什麼?去找食吃呀!你快別去了,我被餓得沒法,正想去城裡找活路呢!城裡的蝨子問鄉下的蝨子是怎麼回事,鄉下的蝨子說:鄉下的破棉襖,一天三時找,一是找不到,不是用棍敲,就是加嘴咬!我們不是被敲死就是被咬死,我活著出來就不容易了。鄉下的蝨子哭著說。城裡的蝨子歎一口氣說:我尋思著鄉下比城裡能好點,正想去呢,沒想到更壞。鄉下的蝨子問:城裡怎麼樣,城裡總比鄉下好。城裡的蝨子說:好個屁!城裡的綾羅綢緞,一件套一件,三天兩次洗,一天五次換,不用說吃,肉都撈不到看,不是烙鐵燙,就是開水灌。我活著逃出來也不容易。兩個蝨子抱在一起哭了一場,左思右想沒了活路,就找了個井,一塊跳下去,自殺了!

  金菊咯咯地笑起來,說:

  爹,你真能瞎編!

  金菊的笑聲在四嬸耳邊迴響著,四嬸抽抽鼻子,咬死一個蝨子。過去的美好生活圖畫使她有些難受。她不抓蝨子了,下了床,赤著扁扁的腳,走向鐵窗,鐵窗挺高,窗臺齊著她的額頭。她只好退回來,爬到床上,站起來,從窗口望出去,望到走廊外一道鐵絲織成的網。網外是一片菜地,菜地裡有黃瓜,有茄子,有扁豆角,扁豆蔓發黃,茄子正開著花,紫紫的一片,有兩隻白粉蝶在菜地裡飛著,有時鑽到扁豆架裡,有時又站在茄子花上。

  四嬸坐下,手又伸進被縫裡去摸蝨子。

  四

  胡同東邊高直楞家的鸚鵡叫到第四遍上,四嬸用腳勾了一下四叔,說:

  老頭子,該起來了,鸚鵡都叫了四遍啦!

  四叔坐起來,披上一件夾襖,裝上一鍋煙,點著,抽著煙,聽著那些鸚鵡們夢囈般的叫聲,四叔說:

  你到院子裡看看天上的星去!我總不信鸚鵡叫,一些玩的鳥,又不是公雞,也能報時辰?

  人家都說鸚鵡很靈。四嬸的眼在暗夜裡神秘兮兮地亮著,你去看過那些鳥嗎?綠毛的,黃毛的,紅毛的,什麼色的都有,嘴巴都勾勾著,紮到毛裡去,眼珠都晶晶亮。人家都說這些鳥邪魔鬼祟的,高直楞發的是鬼財,我看著也不地道。

  四叔不答腔,把那煙袋子抽得通紅。鸚鵡們的叫聲從暗夜裡傳來,高一陣低一陣,四嬸眼前跳動著那些花花綠綠的鳥兒,它們用眼斜看著她。

  ……

  她拉起被子,蓋住腿,有些害怕,盼著中年女犯人能快回來。走廊裡又有當兵的在叫號,又有人踏踏地走步。

  ……

  走到院子裡,四嬸身上涼森森的,一隻貓的油滑身影在牆頭上一閃就不見了,她打了一個顫,把脖子往裡縮縮。抬頭看天,天上星光燦燦,天河東南西北,河裡的星比去年好像密集。她尋找著那並排著的三顆星,它們在東南方向掛著。半個黃月亮在東天邊上露出頭,天才半夜。她走進東牆根新蓋起的牛棚裡,摸著黑給春天新買的花母牛槽裡添了一簸箕草。母牛趴在地上回嚼著,兩眼綠幽幽的,一聽到槽裡草響,它呼地爬起來,頭往前沖,彎彎的牛角正撞在四嬸的額頭上。四嬸捂著頭罵一句:

  你這個死牛,碰死我啦。

  母牛刷啦刷啦地吃著草,四嬸轉到槽後,摸摸它的肚子,心裡想著:再有三個月,就該生小牛啦。

  什麼時候啦?四叔問。

  才半夜,你再打會兒盹吧。四嬸說,我又喂了一遍牛。

  不困啦,四叔說,也該走了,昨天白跑了一趟,今日得早走,母牛又走不快,磨蹭到縣城,天也就亮了,五十裡路呐。

  俺就不信有那麼多賣蒜薹的。

  你不信也得信。滿街都是人,牛車,馬車,拖拉機,腳踏車子,還有摩托,從冷庫排隊,一直排到鐵路北,都是蒜薹,都是蒜薹,都是蒜薹,聽說冷庫裡快裝滿了,再收兩天就不收啦!

  這年頭,賣點什麼也不容易。

  再待會兒,把老大和老二叫起來,讓他們裝上車,套上牛!四叔說,我也受夠了,被金菊這個雜種折騰的,心臟出毛病啦,一動彈就心慌。

  他爹,這兩天老大和老二嘀咕著要分家,你知道不?

  我又不瞎,還看不出來?老二是怕老大影響他找老婆,老大一看金菊鐵了心跟高馬,三換親散湯,也想分出去光棍一條過日子啦。這些雜種!四叔憤憤地說,賣了蒜薹,再蓋三間屋,就分家。

  金菊跟咱倆過?四嬸問。

  讓她滾!四叔說。

  高馬能拿出一萬元?

  那小子能吃苦,今年包了四畝叫行地,加上自己的二畝,一共種了六畝蒜,我那天從他的蒜地邊走,看到他的蒜長得頭一份好,我估摸著他能拔六千斤,六千斤就是五千塊,咱先要過來,那五千塊,讓他明年還,便宜了這個小雜種!我不能讓她把個私孩子養在家裡!

  金菊去了,高馬的錢都給了咱,少受不了罪……

  你還去可憐她?四叔把煙袋往炕沿上一磕,忽地跳下炕,餓死個雜種才好。

  四嬸聽到四叔到牛棚裡看了看。又聽到四叔敲著西間的窗格子叫:

  老大,老二,起來,幫我把蒜薹裝到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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