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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四嬸吃著饅頭說:

  這是陳麥子面蒸的,有點黴味了,就是這樣,也比穀面餅子好吃。

  中年女犯人不再說話,兩隻大眼直瞪著監室的灰頂,半天也不轉動一下。

  四嬸吃完饅頭,喝光缽子裡的蒜薹湯,兩眼直盯了半天那塊放在灰桌上正被蒼蠅啃咬著的剩饅頭,不好意思地問:

  他大嫂子,你看我這缽子裡沾著這些油花子,怪可惜的,俺撕你塊饅頭皮,擦著它吃了吧?

  中年犯人點點頭,說:

  大嬸子,您都吃了吧!

  這是你的口糧,我吃不大對勁。

  我吃不下去,你吃了吧,大嬸子。

  那俺就吃了,四嬸從床上下來,移到灰桌前,把那塊沾滿蒼蠅屎的饅頭抓在手裡,對中年犯人說:他嫂子,不是俺人老嘴饞,細米細面的,糟蹋了可惜!

  中年女犯人點點頭,兩隻灰色的大眼裡突然有兩顆黃淚珠子滾下來。

  他嫂子,看你這樣心裡定有什麼難受事?四嬸問。

  中年犯人不說話,大淚珠子一顆接一顆地在臉上滾。

  想開點吧,四嬸也眼淚汪汪地說,人活著是不容易。俺有時候就想,人哪裡比得上條狗呢?狗有人給它拌糠吃,沒有糠吃泡屎也就飽了。狗身上有毛,不用發愁沒衣裳穿。人呢,既要操持著吃,又要操持著穿,忙忙碌碌一輩子,到老來,養著好兒女還好,養不著好兒女還得挨打受罵……

  四嬸抬起手背擦擦流到臉上的老淚。

  中年女犯人把身一翻,臉埋在被子裡,嗚嗚地大放悲聲,那兩個肩,顫抖得厲害。

  四嬸顫巍巍地下了床,挪到中年女犯人的床邊上坐下,用手拍打著她的肩頭,說:

  他大嫂子,快別這樣啦,看開了就好了。這個世界,本不是咱這號人活的,人都是命,沒下生就定好了的,該著你當官當將,該著你為奴為婢,都是改不了的……咱老姐妹們關在這裡,也是天老爺早給安排好了。這裡還好,有床,有被,吃飯也不要錢,就是這窗戶小了點,憋氣……想開點吧,實在活不下去,尋思個方方就死了……

  女犯人哭聲更大了,站崗的兵把臉貼到鐵窗上,大聲說:

  四十六號,不許哭!

  崗哨用巴掌拍著窗戶上的鐵棍,說:

  不許哭,你聽到了沒有!

  女犯人的哭聲低下去,肩膀還顫抖著。

  四嬸挪回自己床上,脫了鞋,盤腿坐著,蒼蠅滿室飛動,嗡嗡聲一陣大一陣小。褲腰裡有些癢,伸手摸出一個肉乎乎的東西來,貼近眼一看,是個灰白的大蝨子,便放在兩個大拇指甲蓋之間,把那蝨子擠成一張皮。四嬸記得家裡是沒有蝨子的。便疑心這監室的床鋪上有,拉起灰被子一看,褶縫裡果然有堆堆的蝨子在爬動,她興奮地了一聲,說:

  他大嫂子,被上有蝨子!

  女犯人沒吭聲,四嬸也不管她,把腚往被子近前挪了挪,專心捉起蝨子來。用指甲蓋擠蝨子太費勁,四嬸就把蝨子扔到嘴裡去,前門缺牙,放到後槽牙上,咯嘣咯嘣咬,咬死一個吐了一張蝨子皮。那蝨子裡有一股甜滋滋的味,四嬸嚼得上了癮,把什麼痛苦啦、煩惱啦,忘得乾乾淨淨。

  二

  中年女犯人的嘔吐聲把四嬸驚擾了。她揉揉找蝨子累花的眼,把沾在嘴唇上的蝨子皮抹掉,蝨子皮沾在手背上,四嬸把它們擦到牆上。

  女犯人在幹嘔,大張著嘴巴,卻不見嘔出什麼來。四嬸拖拉著鞋過去,捶打著女犯人的背,口裡連連發出歎息。

  女犯人嘔了一陣,抬手擦擦嘴角上的涎線,有氣無力地躺倒,閉著眼,大聲喘氣。

  四嬸問:他大嫂子,你是不是那樣了?

  女犯人睜開沒有光彩的眼,定定地看著四嬸,好像不明白這話的意思。

  他嫂子,俺是問你,是不是有喜了?四嬸問。

  女犯人把嘴一咧,嗷嗷地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叫:

  我的孩子……我的愛國……

  他嫂子,他嫂子,快別這樣,快別這樣,四嬸勸著她,你有什麼苦處,就對俺老婆子訴吧,憋在心窩裡難受……

  大嬸……俺那愛國死了,俺夢到他死啦……他被人打破了頭,滿臉是血,那血流啊流啊……一會兒工夫,一個白胖的大小子,就成了一張皮了……像您咬死那些蝨子皮一樣……俺抱著他,叫他,他睜開眼,說:娘,咱什麼時候上俺姥姥家去?俺姥姥家那條母狗生小狗了吧?生了六個,還沒睜開眼呢。你跟俺姥姥說說,讓她給我留一條,我要條黑的,公的,我不要母的,母狗招狗……俺愛國牽著那條小黑狗在河堤上跑,小黑狗脖子上掛著小鈴鐺,丁丁當當地響著……俺愛國臉蛋子紅撲撲的,兩隻大眼,黑得能照出人影來……河堤的漫坡上,都是花,有紫勾勾的野茄子花,有白生生的瓜蔞花,有蛋黃色的苦菜子花,還有粉紅的野芙蓉花……俺愛國一個小男孩家,偏偏像個女孩似的,喜歡花,他采了些紫花、白花、藍花、紅花、黃花,紮成一把,舉到俺鼻子底下,俺愛國說:娘,你聞聞,香不香……俺說:香!香!俺愛國摘了一朵白花,說:娘,你蹲下。俺說:要娘蹲下幹什麼?俺愛國說:讓你蹲下嘛!俺愛國性子巧,一句話說不來眼窩裡淚水就打轉。俺趕快蹲下。俺愛國把那朵白花插在俺頭髮裡,說:俺娘戴花啦,俺娘戴花啦!俺說:孩子,戴花要戴大紅花,你怎麼給娘戴小白花呢?俺愛國說:小白花比大紅花好看。俺說:孩子,戴白花不吉利,人家都是死了人才戴小白花哩!俺愛國嚇壞了,哭著說:娘,你可別死,我死了你也別死……

  中年女犯人又嗚嗚地哭起來。

  監室門嘩啦啦一聲打開,一個持著上刺刀的槍的哨兵站在門口,手裡拿著一張白條子,喊道:

  四十六號,出來!

  中年女犯人停住哭,肩膀還是一抽一抽地搐著,腮上還掛著淚。

  持槍士兵身旁站著兩個白衣警察,左邊一個男的,手裡提著一副黃澄澄的銅手銬子,像金鐲子一樣;右邊一位女的,個子不高,腰粗腚大,臉上生著粉刺,嘴角長著個小黑瘤子,瘤子上生著幾根黑毛。

  四十六號,出來!

  中年犯人趿拉著鞋子,疲疲塌塌地往門口蹭,一出門口,男警察就把那副金鐲子給她套在手脖子上。

  走!男警察說。

  中年女犯人回頭看了一眼四嬸,那眼裡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四嬸嚇得夠戧,坐著,手腳都不會動,就聽著那鐵門咣地一聲關上了。站崗的兵、兵的耀眼的刺刀、白警察、灰女人,一晃都不見了。四嬸的眼睛一陣發辣,監室裡頓時一片漆黑。

  三

  他們把她押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四嬸沉思著,傾聽著,鐵籠外的院子裡傳來知了的噪叫,更遠的地方,也許是那條寬闊的大馬路上吧,則傳來巨大的鋼與鐵撞在一起的聲音。監室裡慢慢又光明起來,綠蒼蠅在頂棚下飛著,像藍色的小流星一樣。

  中年女犯人走了,四嬸感到孤單緊張。她發現自己還坐在四十六號的鋪上,恍恍惚惚地記起是不許隨便變動床位的,這是那個長得很俊的女政府昨天晚上掌燈時叮囑過的。一隻綠油油的小蟲子在手上爬著,她抬手撚死了它,它的殘破肢體裡滲出一些黃黃的液體,散發著一股辣乎乎的味道。四嬸想到了蒜薹的味道,像,又不是太像。女犯人被押走,四嬸不停地回想起她哭的情形,回想著她帶著她的愛國在河堤漫坡上採花的情景。她掀開了女犯人的被子,一股腥氣撲過來,被子上嘎渣著些黑糊糊的東西,像屎又像幹血。四嬸用指甲刮著那些東西,刮得吱吱呀呀地響。被縫裡也堆著一些蝨子,她抓了幾個,塞進嘴裡,嚼著,嚼著,臉一抽搐,落了淚。四嬸想起四叔捉蝨子的情形來了。

  院子裡陽光很旺,四叔靠在牆上,赤著背,棉襖攤在膝蓋上,把蝨子從衣縫裡揪出來,放在一隻盛滿清水的破碗裡,水上漂著一層蝨子。四嬸說:

  老頭子,猛捉,捉滿碗用油炒炒,你就著蝨子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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