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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大哥直起腰,愁苦地說著:

  妹妹,聽你哥一句話,起來,別哭啦,爹娘都這麼大年紀了,屎一把尿一把地把咱們拉扯大也不容易。做兒女的,不能惹他們生氣。

  金菊哭著,心裡的火稍稍平了些。

  都怨哥不爭氣,生了個瘸腿,自己沒本事討老婆,卻要親妹妹去換……大哥一邊說著,一邊不停地倒動著腿,高粱稈紮成的籬笆在他腳下咯咯吱吱地響著,我窩囊啊……大哥突然蹲下,用兩個拳頭捶著頭,嗚嗚地哭起來。

  她看到大哥痛苦欲絕的樣子,心一下子軟了,嗚嗚的號哭變成了低聲的抽泣。

  妹妹,你過你的好日子去吧……老婆我不要了……光棍一條……活到哪天算哪天吧……

  娘走過來,說:

  都給我起來,你們這些冤家……又哭又嚎的,讓鄰親百家聽著像什麼事……

  爹也走過來,威嚴地說:

  起來!

  大哥順從地爬起來,咯咯吱吱地踩著籬笆,抽抽搭搭地說:

  爹,娘,我聽你們的話。

  金菊呆坐了一會兒,也爬了起來。

  二哥早溜進屋裡去了,把收音機開到最大音量。收音機播放著地方戲,一個女人在噢噢地唱,拿腔拿調的,跟哭也差不多。

  大哥搬了一條小凳子,放在金菊背後,按著她的肩膀說:

  坐下吧,妹妹。大風刮不了多日,親人惱不了多時,到了要緊的關頭還要靠親哥熱妹,外姓旁人,是萬萬靠不住的。

  金菊一時軟弱得站不住,在大哥手掌的壓迫下,她坐下了。

  爹和娘也坐下了。爹抽旱煙,娘東村西村的找例子開導她。

  大哥進屋去調了一碗粉子水,蹲在她面前,要替她敷頭上的傷。她看不慣大哥這種低聲下氣的樣子,一揮手,把他推開了。

  聽話,讓哥給你抹抹。大哥說。

  你管她幹什麼?不要臉的東西!爹說。

  就你要臉!金菊又叫起來。

  還敢強嘴!娘咋呼著。

  大哥也找了個小板凳,四個人坐著,都不吭聲。

  一顆大流星窸窸窣窣地響著,把天河都劃斷了。

  爹,諸葛亮臨死時是不是也隕了一顆星?大哥討好地問。

  收音機裡正放著評書《三國演義》。

  爹輕蔑地說:

  謅書咧咧戲!哪有點真事。

  菊兒,你還記得嗎?你兩歲的時候,我背著你,領著你二哥,到南小河裡去撈魚,把你放在河邊。撈了半天,想起你來了,一看,沒了,可把我嚇壞了,到處找找不到你,可把我嚇死了,你二哥眼尖,喊:大哥,在這裡,我一看,你正在河裡翻筋斗哩,我扛著網跑出去,一扒網子,就把你給扒上來了。你二哥說:好大一條魚!……那會兒,我的腿還好好的,第二年就得了貼骨疽,成了這個樣子……大哥歎息一聲,低聲笑起來,一轉眼快二十年了,你長成一個大閨女啦。

  大哥連聲歎息著。

  金菊沒有哭也沒有笑,她聽著門前場上那棗紅馬駒響亮的蹄聲和高直楞家成群鸚鵡的啼叫聲。

  爹在鞋底上磕磕煙袋,咳嗽一陣,吐一口痰,站起來說:

  困覺吧,明天還要起早下地。

  爹進了屋,拿出一把黃銅大鎖,走到大門口,搭上門環,哢嚓一聲捏上了門。

  二

  第二天晚上,方家院子裡很熱鬧,大哥和二哥抬出去一張舊八仙桌子,又到小學校裡借來了四條長板凳,擺在桌子周圍。娘在灶上炒菜,鍋裡嗞啦嗞啦響著。

  金菊躲在自己屋裡——她住在套間,外間住著大哥和二哥——聽著外邊的動靜。她一天沒出屋,大哥白天也沒下地,不時地走進來和她搭訕幾句。她用被單子蒙著頭,一聲也不吭。

  娘和爹在堂屋裡議論著:

  都蔫蔫了,黃了,用塑料袋子包著也不行。娘說。

  金菊聞到了一股蒜薹味。

  爹說:你沒紮緊口。紮緊口,進不去空氣,不蔫蔫也不黃。

  人家公家也不知怎麼放的,放到寒冬臘月也是綠綠的,像剛從蒜苗地裡拔出來的一樣。娘說。

  人家公家有冷庫!爹說,六月天進去都要穿棉襖棉褲,還有個瞎?

  到底是公家有辦法。娘感歎著。

  爹說:還不是老百姓的錢!

  鍋裡又嗞啦嗞啦響起來了,蒜薹味撲鼻。

  再讓老二去鄉里叫叫楊助理員?娘問。

  別去了,叫煩了人家或許就不來了。爹說。

  他不會不來,娘說,不為咱還為著他外甥呢。

  也不是個親舅!爹低沉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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