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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從內心深處講,我對父母、對黃家夫婦的態度,都不甚重視,但面對著龐家夫婦,我卻感到無地自容。

  「不應該再叫你解放了,應該叫你藍副縣長啦!」龐虎咳嗽幾聲,嘲諷地說。他看了一眼身邊體態臃腫的妻子,問,「他們進棉花加工廠是哪一年?」沒及妻子回答,他接著說,「是1976年,那時你藍解放懂什麼?你那時瘋瘋癲癲,什麼都不懂。可我把你安排到檢驗室學習棉花檢驗,既輕鬆又體面的活兒。許多比你有才、比你有貌、比你有背景的小青年,都在抬大簍子,一簍子棉花,二百多斤重,一個班八小時,有時候九小時,一上班就不停腳地小跑,那樣的活兒是什麼滋味你應該知道。你是季節工,幹三個月就該下放回家,可我想到你爹和你娘對我們的好處,一直沒讓你下放。後來,縣社要人,我又力排眾議,把你弄去。你知道當時縣社領導怎麼對我說嗎?他們說,『老龐,你怎麼把一個藍面鬼卒推薦給我們呢?』我當時怎麼對他們說?我說,這小夥子醜是醜點,但人忠厚老實,又有文才。當然,後來你幹得不錯,你步步高升,我為你高興,為你驕傲,但你不會不知道,如果沒有我推薦你進縣社,如果沒有我家抗美暗中扶植你,你藍解放能有今天嗎?你富貴了,要停妻另娶,這種事古來就有,你不怕喪天良,不怕被萬人唾駡你就離去吧,娶去吧,與我們老龐家何干?可你他媽的竟敢把我家春苗……她才多大啊,藍解放?她比你小整整二十歲啊,她還是個孩子啊,你這樣做,禽獸都不如啊!你這樣做,對得起你爹你娘嗎?對得起你岳父岳母嗎?你對得起你妻子兒子嗎?你對得起我老龐這條木腿嗎?藍解放啊,我是死裡逃生之人,一輩子堂堂正正,寧折不彎,這條腿被地雷炸飛後我都沒流一滴眼淚,文化大革命期間,那些紅衛兵說我是假英雄,用我的木腿敲我的頭,我都沒流一滴眼淚,可你卻讓我……」龐虎老淚縱橫,他妻子哭著為他拭淚,他推開妻子的手,悲憤地說,「藍解放,你這是騎著我老龐的脖子拉屎啊……」他彎下腰,呼呼地喘著粗氣,撕扯下那條假肢,雙手搬起,猛地投到我的面前,悲壯地說,「藍副縣長,請你看在這條木腿的分兒上,看在我與你爹娘多年交情的分兒上,離開春苗。你想毀掉你自己,我們管不了,但你不能讓我女兒為你殉葬!」

  我沒有對任何人說對不起。他們的話,尤其是龐虎的話,句句如刀,猛刺我的胸膛,我有一千條理由,似乎都應該向他們說聲對不起,但我沒有說;我有一萬個藉口,似乎都應該與龐春苗斷絕關係,與黃合作重新和好,但我知道我已經做不到了。

  不久前黃合作用血字向我示威時,我確也想過就此罷休,但隨著時間推移,對龐春苗的思念使我如失靈魂,我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做不了任何工作。我也不他媽的想做任何工作了。從省城開會回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新華書店少兒部去找龐春苗。在她的工作位置上,站著一個紫紅臉膛的陌生婦女,她用極其冷漠的態度告訴我,春苗休了病假。我看到店堂裡那幾個面孔熟識的女售貨員鬼鬼祟祟地看著我。看吧,罵吧,我什麼都不在乎了。我找到新華書店單身職工宿舍,她的房間鎖著門。我趴在窗玻璃上,看到了她的床,她的桌子,她臉盆架上的臉盆和懸掛在牆上的圓鏡子,我還看到了她床頭上那個粉紅色的玩具熊。春苗,我的親人,你在哪裡?我拐彎抹角地找到龐虎和王樂雲在縣城的家,這也是一個農村式的院落,大門上掛著鐵鎖。我大聲喊叫,引得鄰家的狗狂吠不止。儘管我知道春苗絕不可能躲到龐抗美家,但我還是壯著膽子敲了她家的門。這裡是縣委一號宿舍,二層小樓,圍牆高聳,戒備森嚴。我亮出副縣長身份才勉強蒙混過關。我敲她家的門。院子裡的狗狂叫不止。我知道她家的大門上面有攝像頭,如果家裡有人,他們就可以辨認出我。但始終無人開門。那個放我進來的守門人,神色惶恐地跑過來,不是命令我走,而是哀求我走。我走。我走到車龍馬水的大街上,恨不得當街大呼:春苗,你在哪裡?沒有你我已經不能活,沒有你我寧願死。什麼名譽、地位、家庭、金錢……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要了,我只要你。我要見你最後一面,如果你說要離開我,那麼,我馬上死,你然後走……

  我沒有向他們道歉,更沒有對他們表態。我跪下,給生我養我的父母磕了一個頭,又掉轉方向,給黃家夫婦磕了一個頭,不管怎麼說,他們是我的岳父母。然後,我正面向北,最隆重地、最莊嚴地給龐虎夫婦磕了一個頭。我感謝他們對我的扶植和幫助,更感謝他們為我生育了春苗。然後,我雙手捧著那條標誌著歷史和光榮的假肢,膝行上前,將它放在八仙桌子上。我站起來,倒退到門口,深深地鞠了一躬,直起腰,轉身,一句話不說,沿著大街向西走去。

  我從司機小胡的態度上已經知道,我的官運就此結束了。我從省城回來,見到他第一面,他就向我抱怨起我老婆打著我的旗號調用公車。我這次回鄉,他竟然以車子電路壞了為由不出車。我是搭了農業局的便車來的。現在,我步行,向西,那是去縣城的方向,但我真的要回縣城嗎?我回縣城幹什麼?春苗在哪裡,我就應該去哪裡,可春苗在哪裡呢?

  金龍的卡迪拉克追上來,無聲地停在我身邊。他拉開車門,對我說:

  「上車!」

  「不必。」我說。

  「上來!」他用不容違抗的口吻說,「我有話問你。」

  我鑽進了他的豪華轎車。

  我進入他豪華的辦公室。

  仰靠在柔軟的紫紅色真皮沙發上,他長長地噴出一口煙,雙眼盯著水晶枝形吊燈,悠然地說:

  「老弟,你說這人生,是不是像夢一樣?」

  我沒有吭聲,等著他往下說。

  「還記得我們河灘牧牛時的情景嗎?」他說,「那時候,為了逼你入社,我每天都要揍你一次。誰能想到,二十幾年後,人民公社就像砂土堆成的房子,頃刻問土崩瓦解。我們那時做夢也想不到,你能當上副縣長,而我能成為董事長,當年許多神聖的掉腦袋的事情,今天看起來狗屁不是。」

  我依然不吭聲,我知道他想說的不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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