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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這三年,是我這輩子過得最好的日子,」爹說,「家裡有三千多斤麥子,還有幾百斤雜糧,就是三年顆粒不收,也餓不著我和你娘。」

  金龍的吉普車從東邊蹦跳著開過來,我說,「爹,回吧,有了空我就回來看你。」

  「解放,」爹停頓了一下,目光盯著地面,悲涼地說,「你娘對我說過,人生一世,誰跟誰結夫妻,是命中註定的,」爹又停頓了一下,說,「你娘讓我勸你不要起異心,你娘說,在官場上混事的人,『休了前妻廢後程』,這是老輩子的經驗,你要往心裡去。」

  「我明白,爹。」我看著父親既醜陋又莊嚴的臉,心中頓覺一陣酸楚。我說,「你跟俺娘說吧,讓她放心。」

  金龍在我們身邊停下車。我拉開車門,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

  「勞你堂堂的——」我說,金龍一歪頭,把嘴叼著的煙頭從車窗吐出去,打斷我的話,說,「堂堂個雞巴!」我不禁噴笑,說,「待會當著我兒子,你說話注意點。」他哼一聲,道,「其實也無所謂,男人,就應該讓他從十五歲開始學習性交,這樣,就不會為了女人的事哼哼唧唧。」我說,「那就從西門歡開始吧,看能不能培養出個大人物。」他說,「光培養也不行,還要看他是不是這塊料。」

  吉普車開到合作與開放身邊,停住,金龍探出頭,說:

  「弟妹,賢侄,上車吧!」

  開放抱著狗,合作牽著開放,雖身體歪斜,但頭昂著從車旁走過。

  「嘿!這點個性!」金龍在方向盤中央敲了一下——吉普車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叫——眼睛看著前方,不側目,對我說,「夥計,心裡要有數啊,她從來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車緩緩追到他們身側,金龍又敲了一下喇叭,探出頭去說:

  「他二姨,是不是嫌姐夫的車破啊?」

  合作依然是那樣昂昂地走著,目光辣辣的,直盯著前方。她穿著一條淺灰色褲子,左邊塌陷,右邊渾圓,有一團血漬或者是碘酒滲出來。我確實很同情她,但我的心中也確實充滿了對她的厭惡。她那剪短的頭髮後露出的青白的脖頸,她那沒有耳垂的瘦耳朵,她腮上那顆有一長一短兩根黑毛的瘊子,以及她身上那股子混合了油條製作全過程的氣味,都讓我厭惡。

  金龍將車開到前面的道路中央,推開車門,跳下去,抹著腰站在車旁,臉上顯出賭氣的神情。我猶豫了片刻,也推開車門下車。

  就這樣僵持著,我想如果黃合作有傳說中的法術,她會變成巨人,踏著我,踩著金龍,跺扁吉普車,徑直地走過去。她不會拐彎。西邊的太陽正照著她的臉。兩道在眉心處幾乎連成一線的濃密得過分的眉毛,單薄的嘴唇,兩隻不大的黑眼睛裡似乎就要湧出淚水。我同情她,覺得她真是不容易,但充溢我心中的依然是厭惡。

  金龍有幾分懊惱的臉陡然變得嬉皮笑臉,他又改變了稱謂,說:

  「弟妹,知道坐這樣的破車委屈了你,知道你瞧不起我這個農民,知道你寧願走回縣城也不願坐我的車,但你能走,開放不能走啊,就算看在賢侄的面子上,給他大伯我一個臺階下。」

  金龍走上前,彎腰抱起開放和狗小四。合作撕扯了幾下,但開放與狗已經在他的懷裡了。金龍拉開吉普車的後門把開放和狗塞進去,開放在車裡喊著「媽媽」,帶著幾分哭腔。狗小四「汪汪」地叫著。我拉開另一邊的車門,恨恨地看著她,用嘲諷的口吻說:

  「請吧,先生!」

  她猶豫著,金龍依舊嬉皮笑臉地說:

  「歡歡他姨,要不是當著歡歡他姨夫的面,我就把你抱到車上了。」

  合作的臉猛地漲紅了。她瞅了金龍一眼,眼神是那麼複雜。我當然知道她想起了什麼。我對她心懷厭惡的理由其實與她和金龍有過那種事無關,就像我絕對不會厭惡我愛上了的一個有夫之婦與她丈夫曾經有過的關係那樣。她竟然上了車,但不是從我這邊上的而是從金龍那邊上的。我用力關上車門。金龍在那邊也關了車門。

  車啟動,隆隆前行。我從金龍那側的後視鏡裡看到她緊緊摟著兒子兒子緊緊摟著狗,心中懊惱無比,不由得嘟噥一句:

  「戲也太過了!」

  此時吉普車正行駛在那座狹窄的小石橋上。她猛然拉開了車門就要往下跳。金龍左手扶住方向盤,右手反回去,抓住了她的頭髮。我也猛地探過身去,扯住了她的胳膊。孩子哭,狗叫。車到橋頭。金龍騰出手來對準我的胸膛捅了一拳,罵道:

  「混蛋!」

  金龍跳下車,用衣袖沾沾額頭上的汗,踹了一腳車門,罵道:

  「你也是混蛋!你可以死,他可以死,我也可以死,但開放呢?他一個三歲的孩子,有什麼過錯?」

  開放在車裡大哭,狗小四狂叫。

  金龍雙手插在褲兜裡原地轉了兩圈,嘴唇打著「吐嚕」噴出一口氣。他拉開車門,探進身,用手絹擦擦開放臉上的淚和鼻涕,哄著說:「好了,大小夥子,不哭了。等你下次回來,大伯用桑塔納轎車去接你。」他順手在狗小四頭上拍了一掌,罵道:

  「狗娘養的,你他媽的叫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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