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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那是一艘長約十二米的船。船體用厚達兩釐米的鋼板焊成,焊縫粗糙,呈現鋼藍色,尖利的邊緣上掛著碧綠的水草。船頭的鋼架上,固定著一台二十馬力的柴油機,柴油機帶動一個螺旋槳做功。這是一個笨拙而簡陋的鋼鐵怪物。它載著那幾個獵人逆流上行。獵豬小組一共十人,其中那六個在縣城裡有工作的復員士兵完成任務後已經乘公共汽車先期回城,船上的人,是隊長趙勇剛、獵人喬飛鵬、柳勇和呂小坡。隨著人口暴增、土地銳減、植被破壞、工業污染等諸多因素的綜合絞殺,高密東北鄉地盤上連野兔野雞也難見蹤影,職業的獵人早已改行,這三人是例外,當年他們掠驢之功靠那兩匹狼名揚全縣,這次獵豬,更使他們成為眾口傳頌的英雄、媒體追蹤的焦點。他們載著刁小三的屍體,作為這次狩獵活動的一個樣板物,沿河上行,目的地是百里之外的縣城。對這種時速最快可達十公里的鐵殼機動船來說,到達縣城,即便是勻速行駛,淩晨出發,傍晚也可抵達。但他們把這次航行,當成了一次誇功的遊行。每到一個臨河的村鎮,他們就靠岸停泊,讓當地的老百姓前來參觀那所謂的豬王的屍體。他們把刁小三的屍體抬上岸,放在一個空闊之地,供村民們近距離地觀看。一些有照相機的富庶人,還抓緊時機,讓自己的家人以及芳鄰好友與豬王合影留念。縣報與縣電視臺的記者,一直緊密追蹤報道。那種盛狀,使記者們的筆端都帶上了輕狂的感情。什麼「萬人空巷」啦,什麼「觀者如堵」啦。獵豬隊中的呂小坡曾對隊長趙勇剛提出過賣票參觀的設想:參觀者收費一元,合影者收費二元,摸著獠牙合影者收費三元,騎在豬身上合影者五元,與獵豬小組成員及豬王屍體合影者十元。他的提議讓喬飛鵬和柳勇頗為心動,但卻遭到了趙勇剛的拒絕。這人身高一米八,細腰闊肩,雙臂長過常人,左足微跛,面孔瘦削,神情堅毅,看上去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每到一地,獵豬小組的人都會受到當地幹部的盛情接待。席間,觥籌交錯;桌上,珍饈羅列。總是由喬飛鵬講述獵豬經過,總是由柳勇、呂小坡補充細節,每一次講述都在添油加醋,每一次講述都縮小著事實與小說的距離,每一次,趙勇剛都是悶著頭喝酒,醉酒後,總是冷笑不止,讓人莫名其妙。

  以上關於酒桌上的描寫,自然又是來自莫言的小說。我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上岸跟蹤他們,我只能在河中追隨他們。

  屬￿他們的那個最後的夜晚寒風凜冽,幾近全圓的月亮面孔青白,好像因水銀中毒而死者的面孔,同樣青白而陰森的光輝照耀著凝滯的水面。河水的流速明顯減緩,河邊淺水處已結了薄薄的冰層,泛著讓人驚懼的刺目的藍光。我蹲在右岸的紅柳叢中,透過葉片凋零的赤裸裸的枝條,注視著那探到水中的用圓木搭建的簡易碼頭,注視著靠在碼頭邊上的鐵殼船。這裡是高密縣的第一大鎮,鎮名驢店,因百年前驢販子聚居而得名。鎮政府那棟三層小樓裡燈火輝煌,樓牆外貼著紫紅色的瓷磚,好像塗了一層厚厚的豬血。招待獵豬英雄的宴會正在小樓內一個寬敞的房問裡進行,不時有勸酒的聲音傳出。鎮辦公樓前面的廣場上——連西門屯都修建了廣場,鎮上當然要有廣場——燈火通明,人聲喧胚,我知道這是鎮上的百姓在欣賞刁小三的屍體,我還知道,必有保安手持警棍為豬屍站崗,因為盛傳用野豬鬃毛製成牙刷可以令黑牙變白,那些為黑牙所苦的年輕人都覬覦著豬王的鬃毛。

  估計是二十一點左右的光景,我的等待有了結果。先是有十幾個精壯漢子,用一扇門板四根杠子,抬著刁小三的屍體,吆吆喝喝地向碼頭走來。兩個身穿紅衣的妙齡女子,挑著紅紙燈籠,在前邊為他們引導,後邊一個白鬍子老者,用蒼涼的嗓音、簡單的旋律、枯燥的歌詞,協調著他們的步伐。

  「豬王哎——上船啊——豬王哎——上船啊——」

  刁小三的屍體散發著臭氣,看上去已經硬邦邦的,因為氣候寒冷才沒使它腐敗瓦解。它被安頓在船上,使鐵殼船的吃水明顯下降。其實,我想,在我豬十六、「破耳朵」、刁小三三豬之中,它才是真正的豬王。它雖然死了,但仿佛活著,趴在船上,依然威風凜凜。青白的月光更增添了它的威儀,仿佛它隨時都可以躍身大河或是縱身登陸。

  那四個已經喝得搖搖晃晃的獵人,終於出現了。他們在鎮上幹部的架扶下朝碼頭走來。也有兩個紅衣少女挑著紅燈籠在他們面前引路。我已經靠攏到距離木碼頭只有十幾米的地方,他們身上的酒氣和煙味已經毒化了我面前的空氣。我的心,此時反而平靜了,十分平靜,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與我毫無關係。我看著他們上船。

  他們上船,與送行的人客套,說一些虛偽的道謝之詞,碼頭上的人也用同樣虛偽的話回贈他們。他們坐定了。柳勇用一根繩子拉動柴油機的飛輪,試圖讓柴油機工作,大概是因為天寒,機器難以發動,只好點火烘烤。用一團棉絮蘸著煤油引火,火焰焦黃,擠走月光,照見喬飛鵬黃色的臉,臉上癟進去的嘴,照見呂小坡腫脹的臉和通紅的肥鼻,照見趙勇剛冷笑著的臉,照見我的朋友刁小三那顆殘缺的獠牙。我心愈加平靜,宛若神像前的老僧。

  柴油機終於發動起來,可惡的聲音在河上衝擊空氣和月光。船在慢慢移動。我是踩著河邊的薄冰大搖大擺地走上木碼頭的,仿佛一頭家豬從送行的人們身邊走過。少女手中的燈籠在慌亂中燃成了兩團火,為我的縱身一跳烘托了壯烈的氣氛。

  我沒有想什麼,就像莫言那小子鸚鵡學舌般說過的那樣,我只有動作,只有行動,只有對周圍環境近乎麻木的、變形的、誇張的、不倫不類的生理性感受,沒有思想,沒有情感,腦子裡一片空白。我輕輕一跳,真的是輕輕一跳,就像傳統京劇《白蛇傳》開篇最浪漫的一場,化為美女的白蛇輕盈跳船那樣。我耳邊似乎響起由京胡演奏的輕鬆浪漫的過門,似乎聽到了表示船被震動時的那一聲鑼響,似乎進入了一個與杭州西湖有關但卻與高密東北鄉這條大河無關的浪漫故事,將被人演繹,將被人傳唱,將被人在傳唱中演繹,將被人在演繹中傳唱。是的,那一刻我沒有思想只有感覺,而感覺幾近夢境,夢境折射現實。我感到船體猛然下沉,在洪水幾乎漫過船舷時又緩慢上升,船體周圍,不是水,而是青藍的玻璃碎屑向四面飛濺出去,無聲的,即便有聲也隔著很遠很遠,像一個人、一頭豬在深深的水底所聽到的,從岸上傳下來的聲音。你是莫言的密友,請告訴他這個小說秘訣:每逢重大情節,對所描寫人物缺少準確的把握和有力的表現手段時,就讓他把所有的人物摁到水裡去寫。這是個無聲勝有聲的世界,這是個無色勝有色的環境,是的,就權當一切都是在水底發生的。如果他聽我的話,他就是一個偉大作家。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對你說;因為莫言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才讓你把我的話對他說。

  船猛烈傾斜,刁小三似乎要站立起來。月亮像處在這種時刻的小說家一樣,腦子裡一片空白。那位正彎腰發動機器的柳勇一頭紮到河裡,同樣濺起藍白的仿佛玻璃碎屑的水。柴油機跳動著,黑煙噴吐,聲音非常微弱,不錯,好像我的耳朵裡灌滿了水。呂小坡身體搖晃著,嘴巴大張,吐出氣流和酒精分子,往後仰倒,半截身體在船裡,半截身體在船外,腰部正好硌在堅硬的鋼板船舷上,然後他就大頭朝下紮到河水中,河水飛濺,無聲,依然猶如青藍的玻璃碎屑。我在船上跳動著,我五百斤的體重使小船大搖大擺。那個多年前就與我有過關係的獵豬隊顧問喬飛鵬,雙腿一軟,跪在船底,連連叩頭,狀甚滑稽。我沒有思想,更沒去從腦海深處追尋那些陳穀爛糠,我一低頭又一抬頭,就把他扔到了船外。沒有聲音,河水如碎玻璃濺起。只有趙勇剛,這個生著好漢臉相的人,持一根木棍子——散發著也許是新鮮松木的香氣,我不去想——對準我的腦袋就擂。我聽到一聲響,似乎是從頭腦深處傳導到耳鼓的。那根棍斷成了兩截,一截落水,一截在他手中。我無暇去顧及頭痛與否,我盯著他手中那半截挑著月光猶如挑著化開的綠豆澱粉的棍子。棍子對著我戳過來,戳到我的嘴裡。我咬住了它。他拽著它。用力。他的力量真大。我看到他漲紅的臉宛如一盞與月光抗衡的燈籠。我一鬆口,類似奸計,實則無意,他仰面朝天跌到河裡去了。這時,所有的聲音、所有的顏色、所有的氣味都轟然而來。

  我縱身跳下河,濺起數米高的浪花。河水冰涼而黏稠,猶如窖藏多年的酒漿。我一眼就看全了那四個在水面沉浮的人。柳勇、呂小坡,本來就醉得四肢無力頭腦不清,此刻已經無需我幫他們死亡。趙勇剛,很像條漢子,假如他能掙扎上岸,就讓他活著吧。喬飛鵬在我身邊撲騰,紫色的鼻子露出水面,咻咻出氣,令人厭憎。我用爪子敲了一下他的禿頭,他不動了,頭鑽下水,屁股浮了上來。

  我順流而下,河水與月光混合成的銀白液體,猶如臨近冰點的驢奶。後邊,船上的柴油機發瘋般狂叫,岸上一片驚呼之聲。有一個聲音在喊叫:

  「開槍啊,開槍!」

  獵豬小組的槍,早就被那六個先期進城的復員士兵帶走,和平時期,為了消滅野豬,動用如此先進的武器,決策者日後受到了處分。

  我猛然潛入水底,像一個偉大小說家那樣,把所有的聲音都扔到了上面和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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