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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大王讓我們投降,難道我們也要投降嗎?」「破耳朵」不滿地嘟噥著。

  我聽到許多豬跟著「破耳朵」嘟噥,心中十分沉重,知道這支隊伍已經很難帶了,不制服「破耳朵」隊伍非分裂不可,但大敵當前,無暇處理內政。我嚴厲地說:

  「執行命令,散開!」

  多數豬執行了我的命令,鑽進了樹棵、草叢,但有四十多頭豬,顯然是「破耳朵」的死黨,它們跟隨著「破耳朵」,大模大樣迎著人群走上去。

  那些人聽訓完畢,便排開一字長蛇陣,由西向東,步步推進。他們有的戴著草帽,有的戴著帆布旅行帽;有的戴著墨鏡,有的戴著近視眼鏡;有的穿著夾克衫,有的穿著西服;有的穿著皮鞋,有的穿著旅遊鞋;有的提著銅鑼邊走邊敲,有的口袋裡裝著鞭炮邊走邊放;有的手提著木棍邊走邊抽打著前邊的野草,有的端著土槍邊走邊咋呼……不全是青壯年,還有鬢髮斑白、目光犀利、腰背佝僂的老頭兒;不全是男人,還有十幾個嬌滴滴的姑娘。

  「砰——啪——」這是那種雙響、俗名「二踢腳」的鞭炮爆炸時發出的聲音,地上一團黃煙,空中一團白煙。

  「瞠……」這是銅鑼聲,是一面破鑼,川劇團裡使用那種。

  「出來吧,出來吧,再不出來就開槍啦……」這是持木棍者的呐喊聲。

  這支混亂的隊伍,不像來圍獵,倒像是1958年那些嚇唬麻雀的。我認出了第五棉花加工廠裡的人,因為我認出了你藍解放。此時你已經轉為正式工人,當了棉花檢驗組的組長。你老婆黃合作也已轉正,當了食堂的炊事員。你挽著鐵灰色夾克衫的袖子,露出閃閃發光的手錶。你老婆也在隊伍裡,她大概是來運野豬肉回去給職工們改善生活吧。還有公社機關的人,供銷社的人,高密東北鄉所有村莊的人。那個脖子上掛著鐵皮哨子的,顯然是這次行動的總指揮,他是誰?西門金龍。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我的兒子,那麼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場人豬大戰也是父子之問的戰爭。

  人們的大呼小叫驚動了紅柳上的鸛鳥,它們成群結隊地驚飛起來,樹上無數的巢穴在顫抖,空氣中飄散著細小的鳥毛。他們仰臉看鳥,情緒更加興奮。有幾隻狐狸從洞裡逃出來,像火焰般滾到深草裡。洋洋得意的人群推進了約有一千米,便與「破耳朵」率領的敢死隊迎頭相逢了。

  人群中發出尖叫:「豬王!」散漫的隊形便一團混亂地收攏了。豬的隊伍與人的隊伍相隔約有五十米,都定了腳,猶如古老的兩軍對陣。「破耳朵」蹲在豬隊的最前端,身後簇擁著二十幾頭兇猛的公豬。人的隊伍,西門金龍站在最前端,他手裡端著一杆鳥槍,脖子上除了掛著那只鐵哨子外,又多了一架灰綠色的望遠鏡。他一手持槍,一手端起望遠鏡,我知道「破耳朵」猙獰的相貌和囂張的氣焰猛然撲到了他的眼前,使他受到了猛烈的驚嚇。

  「敲鑼!」我聽到他驚慌地喊叫著。「呐喊!」他又說。他還是想用這種嚇唬麻雀的方法,敲鑼呐喊,使豬群受驚嚇,使它們向東跑,把它們趕到河裡去。後來我們知道,在沙洲盡頭兩水重會的水面上,錨著兩艘用十二馬力柴油機做動力的鐵殼船,每艘船上都有一個由經驗豐富的獵戶和復員軍人組成的戰鬥小組。當年那三個獵狼人也在其中。曾被西門驢咬傷過肩膀的喬飛鵬已經老得口中無牙,柳勇和呂小坡卻正當壯年。這些人個個都是神槍手,他們使用的武器是六九式國產全自動步槍,每個彈匣可以壓進十五發子彈,有連發功能。這種槍性能良好,準確度很高,弱點是子彈的穿透力較弱,在五十米的近距離內,它勉強可以穿透我們身上的防護鎧甲,但超過一百米,殺傷力便喪失殆盡。這次大戰中,有部分野豬竄到了沙洲盡頭,有十幾頭豬頭部中彈身亡,但大多數豬全身而還。

  人的隊伍裡破鑼齊鳴,呐喊連天,但只是虛張聲勢,不敢前進。「破耳朵」長嗥一聲,奮勇當先,發起了攻擊。人群裡大概有十幾支鳥槍,但只有金龍慌忙中開了一槍,成群的鐵砂子全都打到了一棵紅柳上,擊毀了一個無辜的鳥巢,擊傷了一個倒黴的鸛鳥,連一根豬毛都沒碰著。從豬們發起攻擊那一刻,金龍的隊伍便掉頭逃竄了。驚叫的人群中,女人們的驚叫尤為尖銳。女人們的驚叫聲中,黃合作的叫聲尤為淒慘。她奔跑中被絆倒,翹起的屁股被「破耳朵」咬了一口。從此她成了一個「半腚人」,走起路來,身體可憐地歪斜著。野豬沖進人群,胡碰亂撞。人聲如鬼哭狼嚎。混亂中也有刀槍棍棒落到野豬身上,但基本上是難以傷損豬們的皮肉。只有一個人慌亂中將一根梭標捅到了一隻獨眼公豬的咽喉裡,使它受了重傷。解放本來已經逃到了船上,但看到合作身受重傷,便奮勇地從船上跳下,持一柄三齒糞叉,沖上沙灘營救。你一手扶著合作,一手拖著糞叉撤退,表現得相當勇敢。你的行為為你贏得了崇高的聲譽,也讓我深感欽佩。金龍定神之後,從別人手中奪過一杆筒很短但口徑很大的土槍,招呼了幾個膽大的上來接應。他大概是受到弟弟勇敢精神的激勵,心裡有了勇氣,手中便有了準頭,他瞄準「破耳朵」開了火,轟隆一聲巨響,一團火光猛然撲到「破耳朵」肚子上。那些鐵砂子無法穿透它的肚子上厚厚的鎧甲,卻引起了熊熊的火焰。「破耳朵」先是帶著火逃竄,然後便躺在地上打滾把火壓熄。主將受傷,群豬跟著退下。那杆土槍在發射時木托被炸碎,金龍的臉被火藥噴得一團漆黑,雙手虎口被震裂,鮮血淋漓。

  這場由「破耳朵」違抗命令造成的戰鬥,應該是豬群占了上風。人群逃亡時脫落的鞋子、草帽、棍棒等物,都在證明著豬群的勝利。為此「破耳朵」氣焰更為囂張,大有隨時逼宮之勢,豬群中擁護「破耳朵」者明顯已超過半數。它們跟在「破耳朵」後邊,拖著人遺下的物件,當做戰利品,在沙洲上遊行,慶賀。

  「老刁,怎麼辦?」在一個月明星稀之夜,我悄悄地鑽進刁小三築在沙丘上的洞穴,向這位老謀深算的兄長請教,「要不,我自動退位,讓『破耳朵』為王吧。」

  刁小三趴著,下巴放在前爪上,那只有殘存視力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弱光芒。洞外傳來河水因受樹根阻擋發出的響亮聲音。

  「老刁,你說吧,我聽你的。」

  它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眼睛裡那點微弱的光芒消逝了。我拱了它一下,它的身體軟軟的,沒有反應。

  「老刁!」我驚叫著,「你死了嗎?你可不能死啊……」

  但老刁確鑿地死了,任我千呼萬喚也不會生還了。我眼裡流出了熱淚,心中感到沉重的悲哀。

  我走出刁小三的洞口,看到月光下閃爍著一大片綠色的眼睛。在豬群的前邊,蹲坐著目露凶光的「破耳朵」。我沒有恐懼,心裡反而感到一陣異樣的輕鬆。我看到河水猶如波動的水銀,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我聽到草木間無數的秋蟲,合奏出紛繁多變的音樂,我看到螢火蟲交織成一條條綠色的綢帶,在樹林間搖曳,我看到月亮已經西行到第五棉花加工廠的上空,在它的肚腹下邊,棉花加工廠皮棉打包車間樓頂上那盞碘鎢燈閃爍著璀璨光芒上下跳動,宛若月亮剛產下的一個綠蛋,我還聽到鍛壓機床廠的電動錘打擊鋼鐵時發出的急促而有節奏的沉悶聲響,仿佛重拳,一下下地撞擊著我的心臟。

  我冷靜地走到「破耳朵」面前,說:

  「我的親密朋友刁小三死了,我也萬念俱灰,我願意讓出王位。」

  「破耳朵」大概想不到我會說這樣的話,它本能地往後退了幾步,防備我發起突然襲擊。

  我逼視著「破耳朵」的眼睛,說:

  「當然,如果你非要用爭鬥的方式奪得王位的話,我也願意奉陪到底!」

  「破耳朵」與我對視良久,顯然它也在權衡利弊,我超過五百斤的體重,我那岩石般堅硬的頭顱,我那滿口鋼銼鐵鑽般的利齒,顯然也讓它心懷忌憚。終於,它說:

  「和了吧!但請你立刻離開沙洲,並且永遠不得返回。」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舉起爪對著芸芸眾豬揮揮,轉身便走。我走到沙洲南部,走進河流。我知道身後不遠處有起碼五十頭為我送行的野豬,知道它們眼睛裡都飽含著淚水,但我沒有回頭。我一個猛子潛到河底,奮力向對岸潛遊,我閉著眼睛,讓淚水與河水混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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