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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莫言那小子寫我咬傷了洪泰嶽後,繼續在高密東北鄉流竄作案,禍害農民的耕牛,並說很長一段時間裡,老百姓都不敢拉「野屎」,生怕被拖腸而死。如前所述,這是他胡編亂造。事實的真相是,我一時迷糊咬殘洪泰嶽後,便連夜趕回了吳家嘴沙洲。幾頭母豬膩上來,我厭煩地把它們拱到了一邊。我預感到這事情不會就此罷休,便去找刁小三商量對策。

  我將事情的經過大致描述了一遍,刁小三歎息道:

  「十六兄,看來,愛是難以忘記的,我早就看出,白氏與你,有一種心心相印的東西。現在,事情已經發生,就不要去考慮對錯,讓我們,跟他們轟轟烈烈地鬧一場吧!」

  接下來的事情,莫言描寫得比較準確,刁小三讓我召集了全體的青壯野豬,聚合到松林前的沙丘上。老刁像一個久經考驗的老帥,追述我們的祖先與人類、與虎豹作鬥爭的光榮歷史。老刁把我們祖先發明的一招傳授給我們。它說:

  「大王,你告訴孩兒們,到松樹上去蹭松油,蹭上松油後就到沙土裡打滾;然後再去蹭松油,蹭完了松油再去打滾……」

  就這個樣,一個月之後,我們身上,都披上了一層刀槍不入的金黃色的鎧甲,碰到石頭上,碰到樹幹上,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剛開始我們感到身體有些笨拙,但很快便習以為常。老刁還為我們講授了一些作戰常識,譬如如何潛伏,如何發起突襲,如何圍攻,如何撤退等等。它講得頭頭是道,仿佛身經百戰。我們感歎不止,說老刁您的前生一定是個軍事家。老刁冷笑不止,讓我們莫測高深。那匹作惡多端的老狼糊糊塗塗地泅渡到沙洲上,它剛開始大概沒把我們放在眼裡,但當它一口咬下去,發現我們的皮肉竟然堅韌如鐵、難以損傷時,當時就蔫了。我的子孫們把它——已經說過了:先是踩成餅,然後撕成片。

  八月裡,秋雨連綿,河水暴漲,只要是月光皎潔之夜,依然有大量的魚鱉因追趕月亮而跌落沙灘。這正是我們大量進食、儲存營養的好時機。因為沙洲上野獸的日漸增多,對食物的爭奪也日漸激烈。野豬群與狐狸群為爭奪地盤發生了惡鬥,依仗著身上那層黃沙與松油粘合而成的鎧甲,我們最終把狐狸從捕食的黃金地盤趕跑,獨佔了把大河中分的那塊三角狀的尖嘴。在與狐群大戰中,我的後代也多有受傷致殘者。因為我們的耳朵和眼睛無法掛上松油黃沙鎧甲。那些狐狸們,總是在決鬥的關鍵時刻從屁股眼裡噴出一股臭氣。這臭氣撲鼻刺眼,實在毒辣之極。體魄健壯的豬還能支撐,但體力較弱的豬當場就被打翻在地。這時狐狸就會跑上來,用它們尖利的牙齒咬破豬們的耳朵,用它們鋒利的爪子摳破豬們的眼球。後來,在刁小三的調度下,我們將隊伍分成兩撥,一撥衝鋒格鬥,一撥預備待命。當狐狸釋放毒氣,反撲上來廝咬時,預備隊鼻孔裡塞著辟邪驅穢的艾蒿奮勇沖上。因為我們的軍師刁小三知道,狐狸不可能連續放屁,它們的第一屁氣味濃烈,第二屁就淡薄無力。當然那些被屁熏暈的豬也奮勇作戰,寧願眼珠被摳出、耳朵被咬破,也死抱著敵人不放,為第二撥沖上來的預備隊創造了殲敵的機會。幾場大戰過後,沙洲上的狐狸死傷過半,沙灘上到處是它們破碎的屍體,茂密的紅柳梢頭,懸掛著幾條被甩上去的肥大蓬鬆的狐狸尾巴。飽食饜足的蒼蠅棲止紅柳,使柔軟的枝條變色變粗低垂,仿佛結滿果實的灌木枝條。經過與狐狸的大戰,洲上的野豬群成了一支富有戰鬥力的隊伍。這是一次卓有成效的實戰練兵,也是人豬大戰的序幕。

  儘管我和老刁預感到高密東北鄉人會發起獵豬行動,但中秋節過後半個月,依然沒有動靜。老刁選派了幾個機靈的小野豬泅過河流去打探消息,但它們都如羊肉包子打狗般有去無還。我估計這些小傢伙多半中了人的圈套,被他們逮住剝皮開膛剁成肉餡包子。那時候,人們的生活水平已有大幅度提高,吃膩了家豬肉的人們開始追求野味。所以,這年深秋的獵豬運動,打著一個冠冕堂皇的「翦滅豬魔為民除害」的旗號,實際上是一場滿足權貴們口腹之欲的野蠻狩獵。

  許多重大事件的開始就像遊戲一樣,這場持續半年之久的人豬大戰開始時也像遊戲。那是國慶節假期的第一天上午,豔陽高照,秋高氣爽,沙洲上洋溢著野菊花的香氣,還有松樹釋放出的松脂香氣,還有艾蒿釋放出的草藥香氣。不好的氣味當然也有很多,咱家就不說了。長期的和平使我們頭腦中繃緊的弦早就鬆弛了,野豬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有的在樹叢中捉迷藏,有的在高坡上看風景,也有的在談情說愛,有一隻爪巧的小公豬扯下柔軟的柳條編成圓環,環上遍插野花,套到小母豬的脖子上,那小母豬搖著小尾巴,靠在小公豬身上,幸福得像一塊即將融化的巧克力糖。

  就是這樣一個美好的日子裡,十幾艘船從河上漂來。船上都插著紅旗,領頭的那艘鐵殼機動船上還有一套鑼鼓,被敲打得喧天動地。起初,沒有一頭豬會認為這是一場屠殺的前奏,還以為是工廠、機關的共青團或者工會組織的秋遊活動。

  我與刁小三站在沙丘上,看著這些船靠上尖沙灘,又看到各船上的人大呼小叫地下船登陸。我不時地低聲向刁小三報告著看到的情況,刁小三歪著頭,直豎著耳朵,聆聽著遠處的動靜。大約有一百人,我說,看樣像旅遊的。有人吹響了哨子。「他們集合在沙灘上,好像在開會。」我說。吹哨人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隨風飄來。他說要人們排成一隊,刁小三對我複述著那人的話,拉網掃蕩,輕易不要開槍,把它們逼到水裡去。——怎麼,他們還有槍?我驚訝地問。——這是沖著我們來的,刁小三說,發信號,集合隊伍。——你來吧,我說,昨天吃魚時被魚刺紮了喉嚨,你來。刁小三深吸一口氣,仰起頭,半張開嘴,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高亢尖厲、猶如防空警報一樣的嗷叫聲。沙洲上樹枝搖擺,荒草波動,許多野豬,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從四面八方往沙丘上會合。狐狸們受了驚動,花面獾也受了驚動,野兔子也受了驚動,它們有的胡亂奔跑,有的鑽進巢穴,有的原地轉圈觀望。

  因為身上都沾過松油黃沙,所有顏色基本一致,一片黃褐色,仰起的頭顱,咧開的大嘴,齜出的大牙,亮晶晶的小眼,兩百餘頭野豬,是我的隊伍,多半和我沾親帶故,都期待著,興奮,惴惴不安,蠢蠢欲動,磨牙頓爪。我說:

  「孩兒們,戰爭爆發了。他們手中有槍,我們的戰術是,鑽空子,捉迷藏,不要被他們趕著往東走,鑽到他們背後去!」

  一頭性格暴烈的公豬跳出來,大聲道:

  「我反對!我們要結成團體,正面突破,把他們趕下河!」

  這頭公豬,本名不詳,外號「破耳朵」。它體重約有三百五十斤,碩大的腦袋上沾著厚厚一層松油黃沙,半個耳朵缺失,是與狐狸大戰時的英雄。它咬肌發達,牙齒鋒利,我記得它一口把一隻狐狸的腦袋咬得四分五裂的情景,這是我的一個最有力量的挑戰者,與我沒有血緣關係,是沙洲土著野豬中的領袖,想當初與我大戰時它還沒長大,現在它長大了。我早就說過對豬王地位並不留戀,但把王位傳給這個殘忍兇狠的傢伙我又不情願。刁小三站出來為我仗腰:

  「服從大王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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