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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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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點什麼……我來點什麼……」他眨巴著沉重的眼皮,猛地一拍桌子,把那只坑坑窪窪的老革命水壺猛地往桌子上一礅,怒衝衝地吼叫著,「你說我來點什麼?!酒!再給我摻上二兩槍藥!」 「老書記啊,」秋香賠著笑臉,「我看您喝得也差不多了,酒,就不喝了,明天咱再接著喝,今天,我讓互助給您熬一碗鯽魚醒酒湯,您熱熱乎乎地喝下去,然後回家睡覺,您看好不好?」 「什麼醒酒湯?你以為老子醉了嗎?」他盡力地瞪著腫脹的眼皮——眼角夾著兩團黃色的眼屎——不滿地吼叫著,「老子沒醉,老子即便是醉了骨頭醉了肉,心裡也像這天上的明月,亮堂堂的,明鏡一樣,想騙我,哼,沒門!酒,酒呢?你們這些資本主義的小業主,小商小販,就像三九天的大蔥,根枯皮幹心不死,一旦氣候合適,馬上就發芽開花。你們不就是認錢嗎?只認錢不認路線,老子有錢!酒來!」 秋香對互助使了一個眼色。互助端著一個白碗,匆匆出來,道: 「老書記,您先喝點這個。」 洪泰嶽喝了一口,呋地噴了,用袖子抹抹嘴,礅著那鋁皮水壺砰砰響,大聲喊叫,有幾分淒涼,有幾分悲壯: 「互助,想不到你也糊弄我……我要喝酒,你給我喝醋。我的心早就被醋泡起來了,啐出口的唾沫比醋都酸,你還讓我喝醋,金龍呢?金龍那個兔崽子呢?你把他給我叫來,我要問問他,這西門屯,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 「好啊!」那些原本就想鬧事取樂的年輕人,聽到洪泰岳大罵金龍,不由得喝起彩來。他們說:「洪大爺,老闆娘不給你酒喝,我們給你喝!」一個小夥子怯生生地將一瓶酒提過來,放到洪泰嶽面前。「咄!」洪泰嶽大吼一聲,嚇得那小夥子像受了驚嚇的袋鼠一樣,猛地躥到一邊去。洪泰嶽指著翠綠的啤酒瓶子,鄙視地說,「這也算是酒?呸,馬尿!要喝還是喝——我要的酒呢?」他真正惱了,將那瓶啤酒橫掃到桌下——砰然一響,四座皆驚——「我的錢是偽鈔嗎?常言道『店大欺客』,沒想到你們這小小的街頭酒館也欺負客人——」 「老書記啊,」秋香提著兩個小黑壇忙不迭地跑過來,「閨女不是心疼你嗎?您老既然沒喝足,這還不好說嗎?什麼錢不錢的,咱這酒館,就是為了方便您老喝酒才開的,您放開量喝吧!」 吳秋香擰開小黑壇的蓋子,把壇中的酒,倒進洪泰嶽那把鋁皮酒壺,遞給他,說: 「喝吧,要不要點下酒物?豬耳朵?柳葉魚?」 「去去去,」洪泰嶽揮手轟開吳秋香,手哆嗦著——哆嗦得非常厲害,如果用這樣的手去端酒杯,會把杯中的酒全部灑光——猛地抓住了那酒壺,低著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抬起頭,深呼吸一次,接著又長長地吸了一口,然後,他長出一口氣,緊張著的身體,猛然地鬆弛了,臉上的那些老皮老肉,也都垂掛下來,兩滴黃澄澄的淚水,從他的眼睛裡流下來。 從他進了院子那一刻起,就成了眾人的注目的焦點。在他妙語連珠般地表演著時,所有的人——包括那跪在地上的楊七——都基本保持著一個固定的姿勢,咧開嘴巴,入神地看著他。只有當他一個人專注地開始進酒時,那些人才活泛起來。 「你們,一定要打我,把我當初打你們的統統還給我……」楊七哀號著,「你們要是不打我,就不是人做的,你們不是人做的,就是馬配的,驢日的,公雞母雞配出來的,從蛋殼裡鑽出來的扁毛畜生……」 這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楊七的表演,逗引得那撥無聊青年哈哈大笑。有一個調皮的傢伙,悄悄地溜過去,將半瓶啤酒,沿著那條懸掛在樹上的紅領帶,慢慢地倒下去。酒液沿著領帶三角形的角,一線串珠般地流淌到楊七的頭上。與此同時,被楊七虛構出來的發家致富的宏偉藍圖激動得酒興大發的孫龍孫虎兄弟竟然嗚天嗷地地劃起拳來:「哥倆好啊——紅辣椒啊,八匹馬啊,十萬元啊——」 「你們不打我,你們就是那頭咬死許寶的公豬和馬戲團裡的母狗熊雜交出來的怪物,」楊七狂妄地叫囂著,「誰也甭想叫我起來,我要把這地跪出水來。」 壞蛋們的召集者伍元,在萬般無奈之下,說:「楊七,七大老爺,七祖宗,俺們都敗了,行不?您當年打我們,那是代表政府管教我們,如果沒有您打我們,我們哪能改造好?我們能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全仗著您那根小藤條抽打著呢!起來起來,」伍元對壞蛋們說,「來來來,我們合夥敬七老爺一杯,感謝他的教育之恩。」壞蛋們紛紛端起酒碗,欲敬楊七,但楊七抹了一把那滿臉的啤酒沫子,執拗地說:「別來這一套,這一套對付我根本不靈,你們不打我,我決不起來,殺人償命,借債還錢,你們欠著我的打,就該還我。」 伍元看看左右,無奈地說:「七大老爺,既然您這麼拗,我們不打你,看來是不行了。那就由我當代表,斗膽扇您一巴掌,咱們的賬,就算全了了。」 「一巴掌不行,」楊七道,「當初我抽了你們,少說也有三千藤條,今天,你們要抽我三千巴掌,少一巴掌也不行。」 「楊七啊,你這雜種,你真把我逼瘋了,我們這些老難友們的好好的一個聚會,被你攪得七零八落,你這哪裡是向我們道歉?你這是變了一套法兒欺壓我們啊……老子今天也豁出去了,哪怕你楊七是天上的星宿,我也要扇你一巴掌……」伍元往前一探身,抽了楊七那張梨形的臉龐一巴掌。 一聲響亮,楊七的身體晃了晃,幾近翻倒,但他立刻又挺直了。「打呀!」他淩厲地叫喚著,「這才一巴掌呢,還早著呢,你們不打夠三千巴掌你們就不是人養的。」 這時候,悶聲喝酒的洪泰嶽把酒壺重重地暾在桌子上。他站起來,身體在大幅度搖擺中保持著平衡,他的右手的食指,堅硬而筆直地指向這桌上的那幾個昔日的壞蛋,仿佛一尊安裝在隨波起伏的帆船上的炮口: 「反了你們!你們這些地主、富農、叛徒、特務、歷史反革命,你們這些無產階級的敵人,競然也敢像人一樣,坐在這裡喝酒。你們,都給我站起來!」 洪泰嶽雖已卸任數年,但餘威猶在,他的氣指頤使、他的聲色俱厲,讓這些剛摘帽不久的壞人條件反射般跳起來,汗水順著其中幾個人的臉膛,成串地流下來。 「你——」洪泰岳指著楊七,用更加憤怒的腔調,呵斥,「你這個叛徒,你這個軟骨頭,你這個向階級敵人屈膝投降的敗類,也給我站起來!」 楊七想站起來,但當他的腦袋碰撞到那條懸掛在樹權上的濕漉漉的領帶時,雙腿就像沒了筋骨似的軟癱下去,他的屁股往後蹭幾蹭,順勢靠在了杏樹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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