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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藍臉道:「走著瞧。」

  當改革到「大包乾責任制」時,洪泰嶽喝得酩酊大醉,嚎啕大哭著來到藍臉的土地邊。他怒氣衝衝地罵著,好像藍臉是這翻天覆地的重大改革的決策人:

  「操你活媽藍臉,真讓你這混蛋說中了,什麼『大包乾責任制』?不就是單幹嗎?『辛辛苦苦三十年,一覺回到解放前』啊,我不服,我要去北京,去天安門廣場,去毛主席紀念堂,給毛主席哭靈,向毛主席訴說,我要告他們,我要告你們,鐵打的江山啊,紅色的江山啊,就這樣改變了顏色了啊……」

  洪泰岳悲憤交加,神志昏亂,遍地打滾,忘記了界限,滾到了藍臉的土地上。其時藍臉正在割豆,驢打滾一樣的洪泰岳把藍臉的豆莢壓爆,豆粒進出,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藍臉用鐮刀壓住洪泰嶽的身體,嚴厲地說:

  「你已經滾到我地上了,按照咱們早年立下的規矩,我應該砍斷你的腳筋!但是老子今天高興,饒過你!」

  洪泰岳一個滾兒,滾到旁邊的土地上,扶著一棵瘦弱的小桑樹站起來說:

  「我不服,老藍,鬧騰了三十多年,反倒是你,成了正確的,而我們,這些忠心耿耿的,這些辛辛苦苦的,這些流血流汗的,反倒成了錯誤的……」

  藍臉口氣和緩地說:「分田到戶不是也有你一份嗎?有沒有敢少分給你一分一厘?沒有,沒人敢。你那每年六百元老幹部退休金,不是按月發給你嗎?你那每月三十元榮軍補助,敢有人扣下不發給你嗎?沒有,沒人敢。你沒吃虧,你幹的好事兒,共產黨都折成了錢,一筆一筆,按月發給你呢。」

  洪泰嶽說:「這是兩碼事,我不服的是,你老藍臉,明明是塊歷史的絆腳石,明明是被拋在最後頭的,怎麼反倒成了先鋒?你得意著吧?整個高密東北鄉,整個高密縣,都在誇你是先知先覺呢!」

  「我不是聖賢,毛澤東才是聖賢,鄧小平才是聖賢,」藍臉激動不安地說,「聖賢都能改天換地,我能幹什麼?我就是認一個死理:親兄弟都要分家,一群雜姓人,硬捏合到一塊兒,怎麼好得了?沒想到,這條死理被我認准了。」藍臉眼淚汪汪地說,

  「老洪,你這條老狗,瘋咬了我半輩子,現在,你終於咬不到我了!我是癩蛤蟆墊桌腿,硬撐了三十年,現在,我終於直起腰來了!把你的酒壺給我——」

  「怎麼,你也想喝酒?」

  藍臉一步跨出自己的土地,從洪泰嶽手裡奪過扁酒壺,揚起脖子,喝了個壺底朝天,然後,把那壺猛地撇了出去,跪在地上,對著明月,悲喜交集地說:

  「老夥計,你看到了,我熬出來了。從今之後,我也可以在太陽底下種地啦……」

  ——這些事都不是我親眼所見,而是來自道聽途說。由於此地出了個寫小說的莫言,就使許多虛構的內容與現實的生活混雜在一起難辨真假。我對你說的應該是我親身經歷、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東西,但非常抱歉的是,莫言小說中的內容,總是見縫插針般地擠進來,把我的講述引向一條條歧途。我們知道,莫言有一部知名度不高的小說《後革命戰士》,小說發表後默默無聞,我估計讀過此書的人不會超過一百個,但此書的確塑造了一個極具個性的典型人物。「老鐵」,一個被抓丁當了國民黨士兵、隨即又被解放軍俘虜並參加了解放軍接著受傷復員回鄉的人。這樣的人以千百萬計,是貨真價實的小人物。但這個小人物總認為自己是個大人物,總以為自己的一行一動都影響到國家命運甚至歷史進程。當四類分子被摘帽和右派分子被改正時,當農村實行包產到戶時,他都要穿上他的軍裝去上訪,上訪回來就在村裡宣佈他受到了某個大人物的接見,大人物告訴他中央出了修正主義,發生了路線鬥爭。村裡人都把「老鐵」叫做「革命神經病」。毫無疑問,莫言小說中這個人物,與洪泰嶽很相似,莫言沒有直寫其名,顯然是給他留下面子。

  我說過,我躲在西門家大院門外的暗影裡偷窺著大院裡的情景。我看到,已經基本上喝醉了的楊七,端著一碗酒,前仰後合,搖到那群昔日的壞蛋桌旁。這桌上的人,因為聚會的理由奇特,特容易地勾起了對往昔淒慘歲月的回想,一個個心情亢奮,很快進入酒不醉人人自醉的狀態。看到昔日的治保主任、這個代表著無產階級專政用藤條抽打他們的人,一時都有些吃驚,也有些慍怒。楊七到了桌邊,一手扶著桌沿,一手端著酒碗,舌根發硬、但吐字還算清楚地說:

  「各位兄弟、爺們兒,我楊七,當年,多有得罪諸位的地方,今日,楊七我,向你們賠禮道歉了……」

  他將那碗酒往嘴裡倒,但多半倒到了脖子裡。被酒濡濕的領帶纏著他。他想拉松領帶,但想不到越拉越緊,自己把自己勒得臉色青紫,好像因為痛苦無法排解、要用這種方式自殺謝罪。

  昔日的叛徒張大壯,人甚寬厚,便起身勸解楊七,並幫他把那條領帶解下來,掛在樹杈上。楊七的脖子青紅,眼睛發直,說:

  「爺們兒,西德總理勃蘭特,冒著大雪,跪在猶太人死難者紀念碑前,替希特勒的德國認罪、贖罪,現在,我,楊七,當年的治保主任,跪下,向你們認罪,贖罪!」

  他跪著,電燈強光照得他臉色發白,掛在杏樹權上那條領帶猶如一柄滴血的劍懸在他的頭頂,頗有象徵意味。這場面雖有幾分滑稽,但讓我心中頗為感動。這個粗暴乖戾的楊七,竟然知道勃蘭特跪地贖罪,竟然良心發現向當年被自己打過的人道歉,讓我無法不對他刮目相看。我模模糊糊地想起,關於勃蘭特跪地的事,似乎曾聽莫言朗誦過,又是一條來自《參考消息》的消息。

  這幫昔日壞蛋的領頭人伍元,急忙把楊七拉起來。楊七抱著桌子腿,死活不起,竟嚎啕起來:

  「我有罪啊我有罪,閻王爺讓鬼卒用鞭子抽我……哎喲,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伍元道:「老楊,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都忘了,你何必還掛在心上?再說啦,那是社會逼的,你楊七不打我們,也會有李七劉七打我們,起來吧起來吧,我們也熬出了頭,摘了帽,您也發了財。如果你良心不安呢,就把你賺的那些錢,捐出來修座廟吧。」

  楊七哭著吼:「我不捐,我好不容易掙幾個錢,憑什麼要捐出來修廟?……我請你們打我,我當年揍過你幾下,你就還我幾下,不是我欠你們的賬,是你們欠我的賬……」

  正當此一片紛亂之時——因為剛剛有一群年輕人湧進院子,看著楊七耍寶,跟著起哄——我看到洪泰岳一步三搖地從遠處走過來。從我身邊走過時,我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子濃烈的酒氣。這是我逃亡多年之後第一次近距離地觀察這個西門屯大隊的昔日最高領導。他的頭髮全白了,但那些粗壯的髮絲還是那樣倔強地直立著。臉浮腫著,牙齒也掉了幾顆,顯出了幾分蠢相。他跨人大門那一瞬間,院子裡那些喧鬧不休的人齊刷刷地閉著嘴,可見人們對這個統治西門屯多年的人物,還是心懷幾分畏懼。但立刻便有年輕人調笑起來。

  「嗨,老洪大爺,去給毛主席哭靈回來了?見到省委書記了吧?中央出了修正主義,你們怎麼辦?……」

  吳秋香急忙迎出來——那些昔日的壞蛋們也都條件反射般地站起來,因動作匆忙,老田貴面前的碗筷都被拂到了地上——老書記啊,她熱情而親昵地喊叫著,挽住了洪泰嶽的胳膊,這情景讓我驀然回想起當牛時在打穀場邊看過的一部電影裡,那個暗藏的階級敵人的騷老婆勾引革命幹部的情景。也讓在座的年輕人回想起來革命樣板戲裡的地下共產黨阿慶嫂接待雜牌軍司令胡傳魁的情景,因為他們怪腔怪調地模仿著那出戲裡阿慶嫂的臺詞:胡司令,是哪陣風把您吹回來的?——洪泰嶽顯然不習慣吳秋香這過分的熱情,他掙脫胳膊,因用力過猛,險些摔倒,秋香趕緊上前扶他,這次他沒有掙脫,被扶到一張乾淨的桌子邊坐下。因為是條凳,沒有靠背,洪泰岳隨時都有前傾與後跌的危險,有眼力見兒的互助急忙搬來一把椅子,安排他坐穩。他一條胳膊放在桌子上,側著身,眼睛盯著樹下的眾人,目光迷蒙,暫時還沒形成焦點。秋香習慣性地用毛巾擦拭著洪泰嶽面前的桌面,親切地問:

  「老書記啊,您來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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