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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正在我浮想聯翩之時,寶鳳在互助的引領下,背著藥箱子,急匆匆而來。而此時,金龍也許正坐在許寶家那把搖搖欲碎的紅木太師椅上,用許寶的拿手好菜——辣椒炒豬蛋——下酒。女人的心,總是比男人良善。你看那互助,竟是滿頭的汗水,滿眼的淚水,好像刁小三不是一頭面相可憎的公豬,而是一個與她血肉相連的親人。此時已是農曆的三月光景,距離你們結婚的日子已近兩個月。此時你與黃合作已經到龐虎的棉花加工廠上班一個月。棉花剛剛開花坐桃,距離新棉上市還有三個月。

  ——這段時間裡,我——藍解放——跟著棉花檢驗室主任與一群從各個村莊和縣城抽調來的姑娘在那個廣闊的院子裡割除荒草,鋪設垛底,為收購棉花作準備。第五棉花加工廠占地一千畝,周遭用磚頭砌起圍牆。砌牆所用磚頭,是墳墓裡扒出來的。這也是龐虎節約建廠經費的一個高招:新磚一毛錢一塊,墳磚三分錢一塊。在很長一段時問裡,這裡的人都不知道我與黃合作是已婚夫妻。我住在男宿舍,她住在女宿舍。像棉花加工廠這種季節性的工廠,不可能為已婚職工特設單問。即便有夫妻房,我們也不會去住,我感到我們的夫妻關係形同兒戲,很不真實。仿佛一覺醒來,有人對我們說:從今之後,她就是你的妻子,你就是她的丈夫。這非常荒誕,簡真無法接受。我對互助有感覺,對合作沒感覺。這是我一生痛苦的根源。初人棉花加工廠那天上午,我就看到了龐春苗。她那時將滿六歲,白牙紅唇,雙眼如星,肌膚亮麗,水晶人兒似的十分可愛。她正在棉花加工廠大門口練習倒立。她頭上紮著紅綢子蝴蝶結,海軍藍短裙,潔白的短袖襯衫,白色短襪,紅色塑料涼鞋。在眾人的慫恿下,她身體前傾,雙手按地,兩條腿舉過頭頂,身體彎成弧形,用兩隻手在地上行走。眾人一起鼓掌歡呼。她的媽王樂雲跑上去扳著她的腿將她倒過來,說:寶貝寶貝,不傻了。她意猶未盡地說:我還有好多勁呢……

  這情形又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眼前,但時光已經流逝了將近三十年……那時候,就算是諸葛亮再世,劉伯溫重生,也算不出許多年後,我藍解放竟然為了愛情拋官棄家,與這個小女孩相約私奔,成就了高密東北鄉歷史上一樁巨大的醜聞。但我堅信醜聞總有一天會轉化成美談。我的朋友莫言,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對我們做出過這樣的預言……

  嗨,大頭兒藍千歲拍了一下桌子,像法官拍了一下驚堂木,把我從回憶中驚醒,你的腦子,不要開小差,聽我說,你那點破事,往後有的是時間供你遐想、回味、訴說,現在,你集中精力,聽我的,聽我說我為豬時的光榮歷史!我說到哪兒啦?對,你姐姐寶鳳與你嫂子——嫂子就是嫂子——互助急如風來到歪脖子杏樹下搶救因術後大出血瀕臨死亡的刁小三。曾幾何時,一提起那棵歪脖子浪漫樹你就會口吐白沫昏過去,現在,即便是把你放到那棵樹下,你也如一個久經戰陣、傷疤累累的老兵憑弔舊戰場一樣喟然長歎了吧?在時間這個偉大的醫生面前,無論多麼深刻的痛苦,都會結疤平復。媽的,我那時是一頭豬,玩什麼深沉啊!

  話說寶鳳和互助來到樹下,為刁小三診治。我站在一邊,像個老朋友一樣淚流滿面。起初她們與我一樣以為刁小三已經死亡.但經過檢查,發現這小子還有微弱心跳,但確實已經瀕臨死亡。於是,一寶鳳擅做主張,把藥箱裡本該給人使用的藥品給刁小三注射上,強心劑、止血靈、高濃度葡萄糖什麼的,統統用上了。特別應該一提的是寶鳳為刁小三縫合傷口。寶鳳的箱子裡沒有醫用縫合針和醫用縫合線,互助靈機一動,從胸前衣襟上拔下一根針——你知道那些已婚的女人們胸前衣襟上或者腦後髮髻上總是有針別著——有針沒線,互助略一思索,臉微微一紅,說:

  「用我的頭髮當線行不?」

  「你的頭髮?」寶鳳驚訝地問。

  「我的頭髮長,」互助說,「我的頭髮上有血脈。」

  「嫂子,」寶鳳感動地說,「嫂子,你的頭髮,應該去縫合金童玉女,用在一頭豬上,實在是可惜了。」

  「妹妹,瞧你說的,」互助也頗為激動地說,「我的頭髮,跟牛尾馬鬃一樣,一文錢不值,如果不是有那毛病,我早就一頓剪刀喀嚓了。我的頭髮,不能剪,但可以拔。」

  「嫂子,真的沒事嗎?」

  寶鳳還在疑問著,互助已經拔下了兩根頭髮。這是世間最神奇、最珍貴的頭髮,當時就長約一百五十釐米,呈暗金色——這發色在那個年代裡被視為醜陋,放在現在就是高貴和美麗了——比常人的頭髮要粗壯許多,可以清楚地用眼睛感受到它的沉重。互助將一根頭髮引入針孔,然後遞給寶鳳。寶鳳用碘酒清洗了刁小三的傷口,然後,用鑷子夾著針,用針牽引著互助的神奇頭髮,縫合了刁小三的傷口。

  互助和寶鳳注意到了淚流滿面的我。她們對我的重情重義頗為感慨。互助拔下兩根頭髮,縫合刁小三的傷口使用了一根,另一根互助隨手拋掉後,被寶鳳撿起來,用紗布包好後放進藥箱。姑嫂二人觀察了一會刁小三,說生死由它吧,我們已經盡了心,說完便結伴而去。

  不知是藥物發揮了作用,還是互助那根頭髮發揮了作用。刁小三的傷口不流血了,心跳恢復了正常。白氏為它端來半盆純精料熬成的稀粥。它跪在地上,慢慢地喝了。刁小三沒有死,這是個奇跡。互助對金龍說全靠著寶鳳的高超醫術,但我卻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是互助那根神奇的頭髮發揮了作用。

  術後的刁小三並沒有像人們希望的那樣暴飲暴食,迅速地被催成一個胖子——閹豬肥胖之日,就是被屠宰之時——它的飲食非常有節制,而且我還知道,它每天夜裡都在豬舍裡做俯臥撐,一直做到汗流浹背,渾身的毛都像水洗過的一樣。我對它心懷敬意而又略感忌憚。我猜不透這個遭受了奇恥大辱、死裡逃生、白天沉思冥想夜晚鍛煉身體的兄弟到底想幹什麼。但我清楚地知道,它是一個勉從豬舍暫棲身的英雄。它原本就是一個英雄的坯子,許寶那一刀,使它大徹大悟,加速了它英雄化的進程。我想它絕不會貪圖安逸,在豬圈終老一生。它心中,必有一個偉大計劃,這個計劃,就是逃離豬場……但一頭幾近全盲的豬,逃離豬場後,又能幹些什麼呢?好吧,放下這些疑問,接著說那年八月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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