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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 豬撒歡 第三十章 神發救治小三活命 丹毒襲擊群豬死亡

  那年的八月,天氣格外悶熱,雨水頻繁,似乎天漏。豬場旁邊的溝渠裡秋水漫溢,土地被水泡漲,像麵團一樣發起來。幾十棵老杏樹不耐水澇,葉片脫落乾淨,可憐巴巴地等死。豬舍裡那些充當梁檁的楊木和柳木,萌發出長長的枝條;充當房笆的高粱秸稈上,生滿了灰白的黴點。豬糞豬尿在發酵,豬場裡彌漫著黴爛的氣味。本該準備下蟄的青蛙們,竟然又開始了交配,入夜之後,田野裡蛙聲陣陣,吵得豬難以入睡。

  不久又在遙遠的唐山發生了一次強烈的地震,地震的餘波傳導到此地,使十幾間基礎不牢的豬舍倒塌。我的宿舍的梁檁,也發出了咯咯吱吱的響聲。又發生了一次隕石雨,巨大的流星,攜帶著隆隆巨響,閃爍著灼目的強光,劃開漆黑的夜幕,轟然墜地,使地表為之顫抖。而這個時候,我那二十多頭懷孕的母豬,一個個大腹便便,奶頭腫脹,進人了臨產之期。

  刁小三依然住在我的隔壁,與我鬥爭之後,右眼全瞎,左眼僅有微弱視力。這是它的不幸,為此我深表遺憾。春天那些日子裡,有兩頭母豬經我交配多次而不孕,我曾想請刁小三與這兩頭母豬交配,也算是我向它致以歉意。沒想到它卻陰沉地說:

  「豬十六啊,豬十六,士可殺而不可辱!我刁小三敗了就是敗了,請你自重,不要用這種方式侮辱我!」

  它的話,深深地觸動了我,使我對這個昔日的競爭對手,不得不刮目相看。我對你說,自從戰敗之後,刁小三變得非常深沉,過去那些貪嘴、饒舌的毛病一掃而光。正所謂禍不單行,更大的一場不幸又將降臨到它的頭上。這件事可以說與我有關,也可以說與我無關。那兩頭母豬與我交配數次而不懷孕,豬場的工作人員要刁小三與它們交配。刁小三坐在它們身後,沉默著,毫不動情,如同冰冷的石雕。於是,豬場工作人員便以為刁小三已經失去了性能力。為了改善退役公豬的肉質,往往要將其閹割,這是你們人類無恥的發明。刁小三就遭受了這樣的酷刑。閹割,對於尚未發育的小公豬而言,是一場幾分鐘就可完成的小手術,但對於刁小三這樣的成年豬——它在沂蒙山肯定有過熾烈如火的羅曼史——則是命懸一線的大手術。十幾個民兵把它按倒在那棵歪脖子杏樹下。刁小三的掙扎空前劇烈,最少有三個民兵的手被它咬得血肉模糊。他們每人扯它一條腿,使它仰面朝著天,脖子上橫壓上一根木杠子,杠子的兩端各有一個民兵壓住。它的嘴裡給塞上了一塊鵝蛋般大的光滑卵石,使它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持刀行兇的是一個頭頂光禿、只有兩鬢和枕部餘下一些花白雜毛的老傢伙。我對此人,有天然的仇恨,聽人召喚他的名字,才猛然憶起他就是我前兩世的宿敵許寶。這傢伙已經老了,並且患上了嚴重的哮喘病,稍一活動就咻咻喘息。別人抓刁小三時,他遠遠地站著袖手旁觀。別人將刁小三制服之後,他才趨步向前。他的眼裡閃爍著職業性的興奮光芒。這個該死而不死的傢伙手法利索地將刁小三的睾丸割出來,然後從他的兜囊裡抓出一把幹石灰,胡亂撒上,便提著那兩個碩大如芒果的淺紫色玩意跳到一邊去。我聽到金龍問他:

  「寶叔,要不要縫上幾針?」

  許寶喘息著說:「縫個毬啊!」

  民兵們發聲喊,四散跳開。刁小三慢慢地爬起來,吐出口中的卵石,巨大的痛苦使它渾身哆嗦,背上的鬃毛像毛刷子一樣直立著,後面的傷口血流如注。刁小三沒有呻吟,更沒有哭泣,緊咬著牙關,牙齒錯動,發出咯咯的響聲。那許寶站在杏樹下,用一隻血手,托著刁小三的睾丸,端詳著,掩不住的喜色,從他臉上那些深深的皺褶裡流溢出來。我知道這兇殘的傢伙好吃動物的睾丸。做驢時的記憶驀然湧上心頭,我想起他曾用「葉底偷桃」的絕戶技,取走過我一丸,並用辣椒爆炒而食。我幾次想跳牆而出,咬掉這孫子的睾丸,為刁小三報仇,為我自己報仇,也為毀在了他手裡的那些公馬、公驢、公牛、公豬們報仇。我對人還從來沒有產生過怕的感覺,但我不得不坦率地承認,我怕許寶這個雜種,他天生就是我們這些雄性動物的剋星。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不是氣味,也不是熱量,而是一種令我毛骨悚然的信息,對,就是所謂的「場」,生死場,閹割場。

  我們的刁小三艱難地走到那棵杏樹下,用肚腹的一側靠著樹幹,慢慢地萎頓下去。血像小噴泉一樣往外噴湧,染紅了它的後腿,也染紅了它身後的土地。大熱的天氣裡它像篩糠般顫抖,它已經喪失了眼睛,因此看不到它的眼神。啦呀啦一~啦呀啦啦啦呀啦一一草帽之歌的旋律緩緩響起,只不過歌詞遭到了大幅度篡改:媽媽一一我的睾丸丟了~~你送給我的睾丸丟了一一我的眼睛裡盈滿了淚水,我第一次體會到「物傷其類」的深沉痛苦,並為自己與其爭鬥時有欠高尚的手段感到歉疚。我聽到金龍罵老許寶:

  「老許,你他媽的怎麼搞的?是不是把它的血管切斷了?」

  「爺們,別大驚小怪,這種老公豬都這樣。」許寶冷漠地說。

  「你是不是給它處理一下?這樣淌血,很快就會死掉的。」金龍憂心忡忡地說。

  「死掉?死掉不是正好嗎?」許寶皮笑肉不笑地說,「這傢伙,多少還有些膘,少說也能出兩百斤肉。公豬肉,老是老了點,但總比豆腐好吃!」

  刁小三沒有死,但我知道它確曾想到過死。一個公豬,遭受這樣的酷刑,肉體痛苦,精神更加痛苦。不僅是痛苦,而且是巨大的恥辱。刁小三傷口流血很多,收集起來應該有兩臉盆,這些血都被那棵老杏樹吸收,以至於第二年這棵樹上結出的杏子,金黃的果肉上佈滿了鮮紅的血絲。大量失血使它的身體乾癟萎縮。我跳出圈舍,站在它的面前,想安慰它,但根本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語言。我從廢棄的發電機房頂上扯下一段番瓜藤蔓,摘了一個嬌嫩的番瓜,叼到它的面前,我說:

  「刁兄,你吃點吧,吃點東西也許好一點……」

  它側歪著頭,用左眼裡那點殘餘的視力望著我,從緊咬的牙縫裡,擠出噝噝的話語:

  「十六老弟……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這就是我們公豬的命運……」

  說著,它就垂下了頭,身上的骨頭架子,仿佛一下子渙散了。

  「老刁,老刁!」我大聲喊叫著,「你不能死啊,老刁……」

  但老刁不再回答,我的眼裡,終於流出了一串串熱淚。這是悔恨交加的淚水。我反思,我懺悔,從表面上看,刁小三是死在老許寶那個雜種手裡,但實際上它是死在我的手裡。啦呀啦~~啦呀啦啦啦呀啦~~老刁,我的好兄弟,你安心地走吧,願你的靈魂早日到達冥府,願閻王替你安排一個好的輪回去處,祝你轉世為人。你毫無牽掛地去轉世,遺留的仇恨我替你去報,我要以許寶之道還治許寶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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