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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她拍打著我的頭說:「聽話,回你窩裡去吧,你跑出來,洪書記怪我。你知道,我是地主婆,成分不好,洪書記照顧我才讓我喂你,你千萬別給我惹禍啊……」

  我心中紛亂如麻,眼淚落地,「啪啪」響。

  「豬十六,你哭了?」她有些訝異,但更多的是悲傷,摸著我的耳朵,她仰著臉,似乎是對著月亮說,「掌櫃的,金龍一死,咱們西門家,就徹底地敗了……」

  當然,金龍沒有死,金龍死了,這戲也就演到頭了。他在寶鳳的救治下蘇醒過來,然後便大哭大鬧,大蹦大跳,眼睛如血,六親不認。「不活了不活了我不活了……」他抓撓著自己的胸脯,「難受啊難受死我啦娘啊……」洪泰嶽上前,抓住金龍的肩膀,搖晃著,怒吼:「金龍!這像什麼樣子?!你算什麼共產黨員?!你算什麼團支部書記?!你真讓我失望!我替你臉紅!」迎春撲上去,撥開洪泰嶽的手,擋在金龍面前,對著洪泰嶽吼叫:「不許你這樣對待我的兒子!」然後她轉過身,抱住比自己整整高出一頭的金龍,撫摸著他的臉,呢喃著:「好孩子,別怕,娘在這裡,娘護著你呢……」黃瞳搖搖頭,目光躲閃著眾人的眼神,貼著牆邊鑽出機房,倚著牆,用一塊白紙,熟練地卷了一支煙。劃火點煙的瞬間我看到這個小男人下巴上淩亂的黃鬍子。金龍推開迎春,推開那些試圖上前阻攔他的人,斜著膀子沖出來,月光像淺藍的紗幕一樣纏在他的手臂上,使他的傾倒顯得那麼柔軟。他倒在地上,像勞動過後的驢子一樣打起滾來。「娘啊,難受死我啦,再來兩瓶吧,再來兩瓶吧,再來兩瓶……」「他是瘋了還是醉了?」洪泰嶽嚴厲地詢問寶鳳。寶鳳嘴角抽動一下,臉上浮起冷笑一樣的表情,說:「應該是醉了。」洪泰岳看看迎春、黃瞳、秋香、合作、互助……無奈地搖搖頭,好像一個軟弱無力的父親,長歎一聲,道:「真是不爭氣啊……」然後,他便搖搖晃晃地走了。他沒有往那條通向村莊的小路上走,而是斜著走進了杏林,鋪滿杏花瓣兒的地上,留下了一串淺藍色的腳印。

  金龍還玩著他的驢打滾兒的把戲。吳秋香唧喳著:「快去弄點醋來灌灌他。合作,合作呢,回家拿醋去。」合作摟著一棵杏樹,臉貼在樹皮上,好像變成了樹幹的一部分。「互助,互助你去!」但互助的身影,已經與遠處的月色融為一體。洪泰嶽走後,眾人紛紛走散,連寶鳳也背上藥箱走了。迎春喊叫著:「寶鳳啊,給你哥打上針吧,他的五臟六腑,都要被燒酒燒壞了啊……」

  「醋來了,醋來了!」莫言提著一瓶醋飛奔而來。他的腿真是快。他的心腸真是熱。他真是聽到風就下雨的傢伙。他對著眾人表功般地說:「我敲開了小賣部的門,劉中光那貨要現錢,我說這是洪書記要的醋,你記到賬上吧,他二話沒說就給灌了一瓶子……」

  孫家老三好不容易才把滿地打滾的金龍按住。金龍連踢帶咬,其瘋狂的勁頭兒不亞于适才的解放。秋香把醋瓶子插到他的嘴裡,往裡倒。一聲怪叫,從他的喉嚨裡發出,宛如不慎吞咽了毒蟲的公雞,他的青眼沒了,眼眶裡全是白眼,月光下看得分明。「你這個狠心的,把我兒子灌死了啊……」迎春哭叫著。黃瞳拍打著金龍的背。一口酸臭撲鼻的液體從金龍嘴巴和鼻孔裡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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