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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正應了兩句俗語:「屋漏偏遇連陰天」,「黃鼠狼單咬病鴨子」。瓦片與迎春的臉撞擊時發出的聲音令我心頭一懍,古舊的記憶被瞬間激活:迎春啊,我的賢妻!今天晚上,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兩個兒子,一個瘋了,一個死了,女兒臉上也受了傷,而你又受到了我狠命一擊!

  我痛苦至極,發出一聲長長的號叫。我把嘴紮到地上,悔恨交加使我把那塊沒及投出的瓦片咬得粉碎。我看到,就像電影裡慣用的高速攝影拍攝出的畫面一樣,迎春嘴裡發出的慘叫像一條銀蛇在月光中飛舞,而迎春的身體卻像一團人形的棉絮一樣往後倒去。你們不要以為俺是一頭豬就不懂得什麼叫高速攝影,呸,這年頭,誰還不能當個導演呢!配上一個濾光鏡,高速攝影,推,拉,全景,特寫,天地變化,那瓦片與迎春的額頭碰撞的瞬問破裂成數片,飛向不同的方向,血珠子隨後飛起。搖,展示眾人張大的嘴巴和驚愕的目光……迎春躺在地上。娘啊!這是西門寶鳳的喊叫。她顧不上自己臉上的傷口,壓扁的棉球落在地上。她跪在迎春身側,藥箱子摔到一邊。她用右胳膊攬住迎春的脖子,看著迎春額頭上傷口,娘啊,你這是怎麼啦……是誰幹的?洪泰嶽怒吼著,朝瓦片飛來的方向撲過來。我沒有躲閃,儘管我可以轉瞬之間消逝得無影無蹤。這事我辦得笨拙,儘管是好心辦了壞事,但我也甘願受懲罰。儘管是洪泰岳先起意搜捕暗中扔瓦片傷人的壞蛋,但最先跑到杏樹後邊發現我的卻並不是他。他已經老了,骨節生了鏽,失去了敏捷和靈活。最先躥到樹後發現了我的依然是那討厭的莫言,他那野貓一樣靈活的身體和他那幾近病態的好奇心配合得無比默契。是它幹的!他驚喜地對身後蜂擁而至的人們宣告著他的發現。我僵硬地坐著,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嗚嚕,表示著我的悔恨之意,準備接受人們的懲罰。我看到眾人那些被月光照亮的臉上都浮現出困惑的表情。我敢肯定是它幹的!莫言對眾人說,我親眼看到過它用爪子夾著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字呢!洪泰嶽重重地拍了一下莫言的肩膀,嘲諷地說:

  「爺們兒,你看沒看到過它用爪子夾著小刀,給你爹刻了一枚圖章,刻的還是梅花篆字?」

  莫言不識好歹,還想饒舌辯解,孫家老三狗仗人勢地撲上來,擰著他的耳朵,用膝蓋頂著他的屁股,把他擒到了一邊,低聲對他說:

  「夥計,閉上你那張烏鴉嘴吧!」

  「怎麼會讓公豬跑出來呢?」洪泰嶽不滿地呵斥著,「誰負責飼養公豬?責任心太差,應該扣工分!」

  西門白氏顛著小腳,扭秧歌似的從鋪滿月光的小道上跑來。道上的杏花瓣被她的小腳踢起來,宛如輕薄的雪片。沉澱在意識深處的記憶猶如水底的泥沙,渾濁翻騰;我感到自己的心,一陣陣揪痛。

  「把豬趕到圈裡去!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洪泰嶽吼叫著,重濁地咳嗽著,向那發電機房走去。

  我想是對兒子的牽掛使昏暈的迎春迅速清醒過來。她掙扎著要站起來。「我的娘啊……」寶鳳喊叫著,一手攬著迎春的脖頸,一手打開藥箱。黃家的互助心領神會地、神色冷漠地用鑷子夾了一塊酒精棉球遞給她。「我的金龍啊……」迎春一胳膊把寶鳳撥開,手按了一下地,從地下長起來,動作兇猛,身體搖晃,顯然是頭暈,她哭喊著金龍,一溜歪斜地奔向機房。

  第一個沖進發電機房的,不是洪泰嶽,也不是迎春,而是黃家的互助。第二個跑進發電機房的,依然不是洪泰岳和迎春,而是莫言。雖然他被孫家的老三擒到一邊受了些皮肉之苦,雖然他被洪泰嶽冷嘲熱諷,但他渾然不覺似的、從孫老三鐵鉗般的手指下掙脫之後,便一溜煙兒似的躥進了機房。黃互助後腳剛進屋,他前腳便跨進了門檻。我知道那天晚上其實最受委屈的是合作,而處境最尷尬的是互助。她與金龍在那棵歪脖子老杏樹上行浪漫之事,引發了解放的癲狂。在繁花如錦的樹冠裡做愛,本來是富有想像力的大美之事,但因為莫言這個討厭鬼給攪得一塌湖塗。這人在高密東北鄉實在是劣跡斑斑,人見人厭,但他卻以為自己是人見人愛的好孩子呢!人闖人被月光照徹的機房,猶如青蛙跳入寧靜明亮的池塘,一聲響亮,激起了瓊屑碎玉。黃互助一見躺在月光中、額頭有血的金龍,情從心發,悲從中來,一時也就顧不上羞澀和矜持,宛如一匹護崽的母豹子,撲到金龍的身上……

  「他喝了兩瓶景芝白乾,」莫言指點著地上的酒瓶子碎片說,「然後把柴油機油門按到最大,『啪』,燈泡爆炸了。」在濃重的酒氣和柴油氣味中,莫言連說帶比畫,其狀滑稽,像個手舞足蹈的小丑。「把他弄出去!」洪泰嶽吼道,嗓子有破鑼音。孫豹抹著他的脖子,使他幾乎腳不點地出了機房。他還在解說,仿佛不把他看到的情景說出來就會憋死一樣。你們說,人傑地靈的高密東北鄉怎麼會生出這樣一個壞孩子?「然後『啪』的一聲悶響,馬力帶斷了,」莫言被孫豹抹著脖子還忘不了補充細節,「馬力帶是從接口處斷的,我估計,一定是接口處的鐵銷子抽到了他的腦袋上。當時,柴油機瘋了,每秒轉速八千圈,產生的力量大無邊,沒把他的腦漿子抽出來就是不幸之中之大幸!」聽聽,他竟然半文半白,仿佛一個飽讀詩書的鄉儒。「去你的『之大幸』吧!」臂力過人的孫豹把莫言舉起來,用力往前擲出。即使是在空中飛行這短暫的瞬間他的嘴巴裡還是喋喋不休。

  莫言跌落在我的面前。我以為會把這小子跌得支離破碎,沒想到他打了一個滾就坐了起來。他在我面前放了一個長長的臭屁,令我好生煩惱。他對著孫豹的背影喊叫著:「孫老三,你不要以為我在編瞎話。我說的都是我親眼所見,就算略有誇張,也總是八九不離十。」孫家老三根本不答理他,他就轉過臉對我說:「豬十六,你說我說得對不對?你別跟我裝傻,我知道你是一頭成了精的豬,你除了不會說人話,什麼都會。洪書記說你能刻篆字圖章——他用這諷刺我,我明白——其實,我知道刻個篆字圖章根本難不住你,給你一套工具,我看你能修理手錶。我早就注意你了。我在大隊部值班時就發現了你的才華,我每天晚上大聲朗讀《參考消息》其實就是讀給你聽的。我們兩個是心心相印的老朋友。我還知道,你的前世曾經是人,你與西門屯的人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我說得對不對?如果我說得對你就點點頭。」我看著他那張肮髒的小臉上那種似乎洞察一切的狡猾表情,心中暗忖:可不能讓這小子信口胡咧咧了。茅廁裡說話,牆外有人聽。如果讓屯裡人都知道了我的身世和秘密,那一切就不好玩了。我嘴巴裡哼哼著,趁著他不注意,在他肚皮上猛咬了一口。——我留有餘地,不想毀了他的性命——我預感到這個小子對於高密東北鄉的重要意義,咬壞了他,閻王老子不會饒了我——如果我盡力地咬,會把他的腸子咬斷——我使了三分勁兒,隔著他那汗臭的小褂子,在他的肚皮上留下了四個出血的牙印。這小子慘叫一聲,慌亂之中在我的眼睛上撓了一爪子,便掙脫跑開了。其實是我故意松了口,如果我不鬆口,他怎能掙脫?他的爪子戳了我的眼睛,眼淚汪洋而出。我半是清明半是朦朧地看到他失魂落魄地逃到離我十幾米遠的地方,撩起褂子看肚皮上的傷口。我聽到他嘟嘟噥噥地罵我:「豬十六,你這個陰險毒辣的傢伙,竟敢咬你大爺。總有一天我要讓你知道我的厲害。」我心中竊笑。看到這小子從地上抓了幾把混合著杏花瓣兒的泥土,按在肚皮的傷口上。他的嘴裡念念有詞:「土是土黴素,花是花骨朵兒,消炎,解毒,咄,好了!」然後他就放下衣襟,沒事人兒一樣,往發電機房那邊溜去。這時,白氏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到了我的面前。我看著她出了汗的臉,聽著她氣喘吁吁地說:

  「豬十六啊豬十六,你怎麼跑出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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