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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王大爺自知失語,用巴掌扇著自己的嘴說:「讓你胡說,讓你胡說!藍書記,您大人不見小人的怪,饒我小老兒一個初犯!」

  金龍此時已經被納新為共產黨員,並擔任了黨支部委員和共產主義青年團西門屯大隊支部書記,正是心高氣盛之時。他對著王大爺揮揮手,說:

  「知道你看過《三國演義》之類的邪書,觸景生情,賣弄學問,否則,憑這一句話,就可以打你個『現行』!」

  氣氛頓時嚴肅起來。金龍不失時機地發表演說,說越是惡劣的天氣,越是帝修反發動突然襲擊的最佳時機,當然也是屯子裡暗藏的階級敵人搞破壞的最佳時機。金龍接著讚揚了我作為一頭豬的高度覺悟,「它雖然是一頭豬,但是覺悟比許多人還要高!」

  我得意非凡,竟然忘記了發警報的原因。就像一個歌星受到台下的追捧而興致大發一樣,我又一次頓喉高鳴,但一腔未畢,就看到藍解放揮舞著長鞭沖到樹下,眼前鞭影一閃,耳朵梢一陣劇痛,我頭重腳輕,一頭栽到樹下,半截身體紮到雪裡。

  等我從雪裡掙扎出來時,看到雪上血跡斑斑,我的右耳被打開一個足有三釐米長的豁口。這豁口伴隨我度過了後半生的輝煌歲月,也使我對你藍解放始終心存芥蒂。儘管後來我也明白了你為什麼出手那樣狠毒,從理論上我原諒了你,但感情上總是疙瘩難解。

  我雖然挨了重重一鞭,留下了終身殘疾,但隔壁的刁小三更是倒了大黴。我爬到樹上學發防空警報,多少還有些可愛的成分,但刁小三咒駡社會,拆毀房屋,則是純粹的破壞行為。如果說解放鞭打我還遭到了許多人反對的話,那解放用皮鞭把刁小三打得血跡斑斑,則受到了眾人一致讚揚。「打,打死這個雜種!」這是眾人的異口同聲。刁小三起初還兇猛蹦跳,把鐵柵欄上手指粗的鋼條都撞斷了兩根,但一會兒就筋疲力盡。幾個人推開鐵門子,拖著它的兩條後腿,將它從舍裡拖到外邊的雪地上。解放恨猶未消,雙腿呈馬步叉開,腰微彎,頭略斜,一鞭一道血痕。他的瘦長的藍臉抽搐著,因牙根緊咬腮上凸起幾疙瘩硬肉,打一鞭罵一句:「騷貨!婊子!」左手累了換右手,這小子還是左右開弓。起初那刁小三在地上打滾,幾十鞭下去,就直挺挺地,如同一塊死肉了。解放還不罷休。眾人都知道他是借打豬而發洩心中積怨,無人敢上前攔他。眼見著刁小三性命不保。金龍上前,揚手攥住他的手腕,冷冷地說:「你,夠了!」刁小三的血,弄髒了聖潔的雪地。我的血是紅的,它的血是黑的。我的血是神聖的,它的血是肮髒的。為了懲罰它的過錯,人們在它的鼻子上紮上兩個鐵環,還在它的兩條前腿之間,拴上了一根沉甸甸的鐵鍊子。在後來的歲月裡,這小子拖著鐵鍊在豬舍裡來回走動,發出嘩啦啦的響聲,而每當村子中央的高音喇叭裡播放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中李玉和的著名唱段「休看我戴鐵鐐裹鎖鏈鎖住我雙腳和雙手鎖不住我雄心壯志沖雲天——」時,我就對隔壁這個宿敵莫名其妙地生出敬意,好像它成了英雄而我是出賣英雄的叛徒。

  是的,正像莫言那小子在《復仇記》中寫的那樣,臨近春節時,杏園豬場也到了最危急的時候,飼料完全吃光,那兩垛爛豆葉也消耗乾淨,剩下的所謂飼料,就是那一堆與積雪混攪在一起的黴爛棉籽皮。情況緊急,而此時,洪泰嶽又偏偏重病臥床不能理事,千斤重擔落在了金龍身上。金龍此時,感情正遭遇了一場巨大的麻煩,他比較愛著的,應該是黃互助,這感情還是從她幫助他修復了那件軍裝上衣開始的,而且兩人早就有了夫妻之實,而黃合作又對他頻頻進攻,於是他跟她又有了雲雨之情。隨著年齡的漸長,黃氏雙嬌都提出了與金龍結婚的要求。而洞悉了這其中秘密的,除了我這頭無所不知的豬,再就是藍解放。我是超脫的,但藍解放因為酷愛黃互助而黃互助不愛他深陷在痛苦與嫉妒之中。這也是你將我一鞭從樹上打下來然後又像一個兇殘的劊子手毒打刁小三的根本原因。現在回首往事,你是不是也會感到,當初讓你痛苦萬端的情感,與後來的事情相比,顯得有點微不足道呢?而且,世事難料,姻緣天定,命中註定是你的人,終究是你的人。這不,黃互助終究還是跟你睡在了一個床上了嗎?

  那些日子裡,每天早晨,都有凍僵的豬屍,從豬舍裡拖出。我每夜都被那些因為同舍的豬死去而痛哭的沂蒙山豬們吵醒。我每天早晨都會從鐵柵欄的縫隙中看到,藍解放,或是其他的喂豬人,拖著豬的屍體向那五間房屋行進。這些死豬,都瘦得如同骨架,豬腿無一例外地伸得筆直。我看到那頭脾氣暴躁的「野狼嗥」死了,生性淫蕩的「藍菜花」也死了。起初是每天死三至五頭,到了臘月下旬,每天增至五到七頭。臘月二十三日那天,竟然拖出了十六頭豬屍。我粗粗地計算了一下,截止到大年除夕,已經有二百餘頭豬命歸西天,它們的靈魂,是去了陰曹地府還是去了天堂,我無法知道,但它們的屍體,都被堆放在房屋的背陰處,而且不斷地被西門金龍他們煮食,卻是我至今難以忘卻的記憶。

  一群人在燈下,圍著爐火熊熊的鍋灶,看著在鍋裡翻騰的被剁得支離破碎的豬屍的情景,已經被莫言在《養豬記》中描寫得淋漓盡致,他寫了燃燒果枝時散發出的香氣,寫了豬的肢體在滾水中翻騰時散發出的腥穢之氣,還描寫了那些饑餓的人大口吞吃死豬肉時的令今天的人感到噁心之極的情景。莫言那小子是這地獄情景的親歷者,他筆下那些在微弱的燈光和強烈的灶火光輝映下的明暗對比強烈的人臉和人臉上那些複雜暖昧的表情,有十分強烈的畫面感。他調動了他全部的感覺來描寫這場面,仿佛使我們聽到了火苗嗶剝之聲、沸水翻滾之聲、人們喘息之聲,仿佛使我們嗅到了死豬的腐敗之氣,從門縫中鑽進來的雪夜清冷之氣,還有這些人夢囈般的對話。

  我只說一點補充莫言那小子的疏漏:就在杏園豬場的豬瀕臨全部餓死的時候,也就是那個除夕的夜晚,當辭舊迎新的鞭炮零落地響起時,金龍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

  「有了,杏園豬場有救了!」

  死豬之肉,偶爾吃一次,尚可下嚥,第二次聞到那味兒就要嘔吐。金龍下令把豬的屍體變成了豬的糧食。我最初是從食料的氣味中感到了異常,然後便深夜裡潛出豬舍,偷窺了豬飼料作坊,探知了全部的秘密。我承認,對豬這種相對愚蠢的動物來說,食自己的同類,算不了什麼驚心動魄之事,但對我這樣一顆奇異的靈魂,就產生了許多的痛苦聯想。但求生的本能很快便抵消了精神的痛苦。其實我是自尋煩惱:如果我是一個人,那麼人食豬肉天經地義;如果我就是一頭豬,那麼別的豬吃起同類屍體來津津有味,我又有什麼孫子可裝?吃吧,閉著眼吃吧。學拉防空警報之後,我的飲食與所有的豬同樣,我知道這並不是他們要對我進行懲罰,而是因為豬場裡確實沒有精料存在。我的脂肪日漸減少,大便秘結,小便赤黃。我比那些豬略微好一點的,就是夜間還可以偷著溜出去,到村子裡撿一點爛菜幫子吃,但爛菜幫子也不是常有的。也就是說,如果不吃金龍為我們調製的特殊飲食,連我這頭智力超群的豬,也無法熬過長冬,進入暖春。

  金龍用豬的屍體和馬糞、牛屎、粉碎的紅薯藤蔓配置成的特殊飼料,挽救了豬的生命,這其中包括刁小三,也包括我。

  1973年春天,大批的飼料糧調撥下來,杏園豬場恢復了生機。在此之前,六百餘頭沂蒙山豬,化成了蛋白質、維生素以及其他各種維持生命必須的物質,延續了四百頭豬的生命。讓我們集體嚎叫三分鐘,向這些悲壯犧牲的英雄們致敬!在我們的叫聲中,杏花綻放,杏園豬場裡月光如水,花香撲鼻,一個浪漫的季節,緩緩地拉開了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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