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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總有一天,我要把他們統統咬死,我要撕開他們的肚皮,把他們的腸子拖出來……」刁小三將兩隻前爪搭在兩問豬舍間隔開來的土牆上,咬牙切齒地說:「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你信不信?你可以不信,但是我堅信不移!」

  「你說得很對,」我想我沒必要得罪這個傢伙,便順著它說,「我相信你的膽量和能力,我等待著你幹出驚天動地的事情。」

  「那麼,」它流著涎水說,「把你槽中剩下的食物,賞給兄弟吃了吧?」

  我看著它貪婪的目光和肮髒的嘴巴,心中產生了極度的厭惡,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本來就很低,現在更低到了淤泥裡。我心中盤算著,讓它的髒嘴污染我的食槽,那是我極不情願的,但當面駁回這個已經十分卑微的要求,似乎又很難開口。我支吾著:

  「老刁,其實,我的食物,跟你的食物,並沒有什麼區別……你這是兒童心理,總以為別人盤子裡的蛋糕是最大的……」

  「媽拉個巴子的,你以為老子真傻嗎?」刁小三氣急敗壞地說,「瞞得了老子的眼睛,瞞不過老子的鼻子!其實連老子的眼睛也瞞不了,」刁小三彎腰從自己的食槽裡挖起一塊飼料,用爪子舉著,摔在我食槽的邊沿上,與我食槽中殘餘的飼料成為鮮明的對照,「你自己看看,你吃的是什麼,我吃的是什麼?媽的,都是一樣的公豬,憑什麼兩樣待遇,你『為革命配種』,難道老子是為反革命配種嗎?人,被他們分成了革命和反革命的,難道豬也分成了階級嗎?這完全是私心雜念在作怪,我看到了西門白氏看你的目光,簡直像一個女人看自己的老公!她是不是想讓你給她配種啊?你要給她配上種,明年一開春,她就會生出一群人頭豬身,或者豬頭人身的小怪物,那才是美妙無比!」刁小三惡毒地說。惡意的誹謗舒緩了它心頭的鬱悶,它奸邪地笑起來。

  我用前爪挑起它摔過來的那坨飼料,用力甩到牆外。我輕蔑地說:「我本來正在考慮答應你的請求,但你這樣侮辱我,對不起,刁兄,我寧願把剩下的食物扔到屎裡,也不會給你吃。」我用爪子挖起食槽裡的食物,扔到我定點排泄大便的地方。我回到乾燥的窩裡趴下,悠閒地說,「閣下,如果你想吃,那麼,請吧!」

  刁小三眼睛放出綠光,牙齒咬得咯咯響,它說:「豬十六,古人日:出水才看兩腿泥!咱們騎驢看賬本,走著瞧!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陽光輪著轉,不會永遠照著你的窩!」說完了這些話,它猙獰的臉便從牆頭上驀地消失。我聽到它在隔壁焦躁地轉圈子,並不時地用腦袋撞鐵門子,用爪子搔牆壁。後來,我聽到隔壁發出了一種怪異的聲音,猜了許久,我才明白:這小子,一半是為了取暖,一半是為了發洩,竟然立起來,用嘴巴,撕扯著舍頂上的高粱秸稈,連我的豬舍頂部,都受到了牽連。

  我前爪扶著牆探過頭去,對它的破壞行為表示抗議:「刁小三,不許你這樣搞!」

  它咬住一根高粱秸,用力地拽著,拽下來後,用獠牙截成片斷。「奶奶的,」它說,「奶奶的,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世道不公,小鬼拆廟!」它直立起來,叼住一根高梁秸稈,借著身體下落的重力,猛地往下一掩,豬舍頂部,頓時出現一個窟窿,一片紅瓦,落在地上,跌成碎片,成團的雪,紛紛落下,落在它的頭上,它晃動著頭顱,眼睛裡的綠色凶光碰到牆上,如同玻璃的碎片。這小子,顯然是瘋了。這小子的破壞活動還在繼續,我仰臉看著自己的舍頂,心急如焚,團團旋轉,有心想跳過牆去制止它的破壞行為,但與這樣一頭瘋豬搏鬥,結果必定是兩敗俱傷,情急之中,我尖聲嚎叫,發出的聲音,竟然與防空警報相似。學唱革命歌曲,拿捏著嗓子摹仿,但總是似是而非,情急之下的嚎叫,竟然逼真了防空警報。那還是我幼年時的記憶,為了防止來自帝修反的突然襲擊,在全縣範圍內舉行過防空演習。遍佈全縣每個村莊、機關的高音喇叭裡,先是放出低沉轟鳴之聲。這就是敵人的重型轟炸機在高空飛行時的聲音,一個奶聲奶氣的播音員說——接著響起尖厲的紮人耳膜的呼嘯——這是敵人的飛機開始俯衝——接著響起了鬼哭狼嚎之聲——請全縣革命幹部、貧下中農仔細辨聽,這就是國際通用的防空警報,一旦聽到這種聲音,大家要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躲到防空洞裡,如無防空洞可躲,就雙手抱頭就地臥倒——我像一個學戲多年終於找准了調門的票友一樣,沉浸在愉悅之中。我轉著圈嗥叫著。為了使警報聲傳送到更遠的地方,我猛地躥上了杏樹枝權,樹上的積雪如同麵粉,如同棉絮,細密地或者稀疏地、鬆軟地或者沉重地落在地上。雪中的杏樹細枝呈現紫紅的顏色,光滑硬脆,仿佛傳說中的海底珊瑚。我攀援著樹權上升,到了杏樹的頂端,我已經將杏園豬場的情景以及整個村莊的情景納入眼底。我看到炊煙嫋嫋,我看到千樹萬樹猶如巨大的饅頭,我看到眾多的人從被積雪壓得仿佛隨時都要坍塌的小屋裡跑出來。雪是白的,人是黑的。雪深沒膝,人走得艱難,一個個左右搖晃,身體踉蹌。他們都被我發出的警報驚動。西門金龍、藍解放等人是最早從那五問熱氣騰騰的房子裡鑽出來的。他們先是轉著圈,仰起頭往天上觀望——我知道他們在尋找帝修反的轟炸機——然後便臥倒在地,雙手抱著腦袋——一群烏鴉呱呱叫著從他們頭頂上飛過去。這群烏鴉,巢穴架設在運糧河東岸的楊樹林子裡,雪掩大地,覓食困難,它們每天都要飛來杏園豬場與我們搶食吃。——後來他們都爬了起來,抬頭望望雪後初晴的天空,低頭看看冰封雪掩的大地,終於找到了警報的發源地。

  藍解放,現在我必須說到你了。你舉著馬車夫使用的竹節長鞭奮勇地沖過來。林問小路上因豬食滴瀝而結成的冰坨子使你連跌兩跤。一跤前僕,狀如惡狗搶屎;一跤後仰,恰似烏龜曬肚。陽光嬌豔,雪景美麗異常,烏鴉翅膀上都仿佛塗了金粉。你的半邊藍臉也熠熠生輝。在西門屯眾多的人物中,你始終算不上主角,除了莫言經常與你在一起嘀嘀咕咕之外,幾乎沒人答理你。就連我這頭豬,也沒把你這個所謂的飼養班班長放在眼裡。但是現在,當你拖著長鞭奔跑而來時,我驚訝地發現,你已經是個身體瘦削的青年。我事後掐爪一算,你已經二十二歲了,的確是個大人了。

  我抱著樹枝,迎著彤雲縫隙中的太陽,張大嘴巴,又發出一輪曲折回旋的防空警報。聚攏到杏樹下的人都氣喘吁吁,臉上掛著哭笑不得的尷尬表情。一個王姓老者憂心忡忡地說:

  「國要敗,出妖怪啊!」

  但老者的話隨即就被金龍給堵了回去:

  「王大爺,小心舌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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