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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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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龍接過牛繩,發佈命令,想讓牛依令進退,到達將套索上肩的最佳位置,但牛低垂著頭,只管慢吞吞地回嚼。金龍扯緊韁繩,想迫它前進,但牛紋絲不動。因為我家的牛沒紮鼻環,任金龍怎麼扯拉,牛頭猶如磐石。正是因為牛的強勁,導致了一場紮鼻酷刑。西門牛啊,你本來是可以避免這酷刑的,如果你像在我爹手下那樣精通人性、聽從使喚,你很可能成高密東北鄉古往今來第一個沒紮鼻環的牛。但你不聽指揮,幾個人也拖不動你。方六大爺道: 「牛不紮鼻環如何使喚?難道藍臉有一套驅牛魔咒不成?」 西門牛啊,我的朋友,他們將你的四條腿用繩子拴住,在繩子中間插上一根木棍,絞動木棍,繩子收緊,你的身體團縮,終於站立不穩,跌翻在地。據方六大爺說,給一般的牛紮鼻環,根本不用這般力氣,他們怕你,他們都知道你的英猛歷史,生怕你一旦野性發作而不可收拾。你跌翻在地後,方六大爺讓人把一根鐵條燒得通紅,用鉗子夾著遞過來。好幾個精壯漢子按著你的頭,把你頭上那根獨角都按到地裡。方六大爺用手指扒開你的鼻孔,找到了你鼻樑間隔處最薄的地方,然後讓人把燒紅的鐵條捅進去。猛地捅進去,攪動著擴大那洞口,一股焦黃的煙冒出來,一股燒糊了皮肉的氣味漫出來,你發出哞哧哞哧的沉悶聲響,按著你頭顱的男人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絲毫不敢放鬆。用燒紅的鐵條捅你鼻孔的人是誰?正是我哥金龍。那時,我不知道你是西門鬧轉世,所以我根本無法理解你當時的心情。用燒紅的鐵條將你的鼻樑捅上一個窟窿、並將一個「凸」字形的銅鼻環穿在你鼻樑上的人,竟是你的親生兒子,你當時的心中,到底有何感想呢? 紮好了鼻環後,他們把你拖到了田野裡。春天的大地萬物復蘇,處處洋溢著生命的氣息。西門牛啊,我的朋友,你在這美好的季節裡,表演了一場悲壯的戲劇,你的倔強,你忍受肉體痛苦的能力,你寧死不屈的精神,在當時令人們嘖嘖稱奇,你的故事,至今還在西門屯民眾口中流傳。我們這些人,當時就感到你不可思議,直到今天,他們依然感到你是一個傳奇,即便是知道了你的奇特身世的我,也感到你的行為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你完全司以奮起抗爭啊,用你偉岸的身軀,用你蘊藏在那全身的筋骨肌肉中的力量,像你在西門大院大鬧人社典禮那次那樣,像你在河灘地裡怒頂胡賓那次那樣,像你在集市上大鬧批鬥會那樣,把妄圖役使你的人,那些人民公社的社員,一個個頂起來,使他們輕飄飄地飛起,沉重地落下,在春天暄騰騰的土地裡,砸出一個又一個深坑。使那些兇狠殘忍的人,骨頭斷裂,內臟震動,嘴巴裡發出青蛙一樣的叫聲,就算金龍是你的兒子,但那也是你為驢為牛之前的往事,六道輪回之中,多少人吃了父親,多少人又奸了自己的母親,你何必那麼認真?又何況,金龍是那樣的變態,那樣的兇狠,他把自己政治上的失意,被監督勞動的怨恨,全部變本加厲地發洩到了你的身上,就算他不知道你曾經是他的親生父親,不知者不怪罪,但對待一頭牛,也不能那樣的兇狠啊!西門牛啊,我不忍心對你描述他施加到你身上的暴行,你已經在牛世之後又輪回了四次,陰陽界裡穿梭往來,許多細節也許都已經忘記,但那日的情景我牢記不忘,假如那日的整個過程是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我不但記得住這株樹的主要枝杈,連每一根細枝,連每一片樹葉都沒有忘記。西門牛,你聽我說,我必須說,因為這是發生過的事情,發生過的事情就是歷史,複述歷史給遺忘了細節的當事者聽,是我的責任。 那天你一到地頭,就臥在了地上。耕地的人都是屯裡的老把式,都是親見過你獨自一個拉著犁子健步如飛、使犁鏵翻開的泥土猶如波浪的人。見你竟然臥地罷工,都感到好奇,又感到疑惑。這頭牛,這是怎麼啦?那天我爹也在地裡勞動,我爹沒了牛,就用一柄大鐝頭,刨著他那狹長的一畝六分地。我爹彎著腰,專心致志,目不斜視,一鐝頭接著一鐝頭。有人說:「這牛,戀舊呢,還想跟著藍臉單幹呢!」 金龍撤後幾步,將搭在肩頭的使牛大鞭扯下,掄圓,猛地抽到牛背上。你的背上隨即鼓起了一道白色的鞭痕。你是正當盛年的牛,皮結實柔韌,富有彈性,抗打,如果換一頭年老體弱的老牛或是骨骼未發育好的小牛,金龍這一鞭,保准會使它皮開肉綻。 金龍其實算個能人,只要他想幹的事情,就會比別人幹得漂亮。能把長達四米的使牛大鞭打好的人,屯子裡也就是幾個人,但金龍一上手就很內行。鞭子抽在你身上,沉悶的響聲傳向四野。我想我爹肯定聽到了金龍鞭打你的聲音,但他彎腰低頭,刨地不止。我知道我爹對你的感情很深,你受這樣的鞭撻,他心中一定難過,但他只顧刨地,沒有沖上來護衛你。我爹啊,也是在忍受鞭撻啊。 金龍連抽了你二十鞭,累得氣喘吁吁,額頭冒汗,但你臥在地上,下巴觸著地面,緊閉著雙眼,流著滾滾的熱淚,眼淚使你臉上的皮毛變得顏色很深。你不動一動,一聲不吭,皮膚上那些搐動的波紋說明你還活著,如果沒有這證明,說你是條死牛保准沒有人懷疑。我哥罵罵咧咧地走到你面前,在你的腮幫子上踢了你一腳,說: 「你給我起來!你給我起來!」 但你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金龍狂暴地吼叫著,兩腳輪番踢著你的頭,你的臉,你的嘴巴,你的肚腹,遠遠地看起來,他好像一個手舞足蹈的神漢在跳大神。你任憑他踢,紋絲不動。在他瘋狂地踢你的過程中,那頭站在你身側的蒙古蛇尾母牛,也就是你的媽,渾身打著哆嗦,彎曲的尾巴僵硬,猶如凍僵了的大蛇。我的爹在他的地裡,用勁更加迅速地刨著深厚的大地。 另外的那些使牛漢子,犁完了一圈轉了回來。見金龍的牛還在原地打臥,都感到奇怪,逐一圍攏上來。心地良善的富農伍元說: 「這牛,是不是得了什麼病?」 一貫偽裝進步的田貴說:「渾身是膘,油光水滑,去年還給藍臉拉獨犁,今年臥地裝死,這牛,是反對人民公社呢!」 洪泰嶽瞄一眼埋頭刨地的我爹,冷冷地說:「真是有什麼樣的主人,就有什麼樣的牛!物肖其主啊!」 「打,不信打不起來它!」叛徒張大壯提議,眾人響應。 於是,七八個使牛漢子,站成一個圓圈,都將長鞭下肩,鞭子長長地順在身後,鞭杆緊握在手中。正要開打,那條蒙古母牛如同一堵朽牆,撲地便倒。但它倒地之後隨即就四條腿緊著蹬踢,馬上又站起來。它渾身顫抖,目光畏縮,彎曲的尾巴緊緊地夾在雙腿間。眾人笑了,有人說: 「看,還沒開打,把這一頭嚇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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