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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我哥與村裡那些地、富、反、壞和走資派洪泰嶽等人一起,成了勞動管制對象。

  我人社後,被安排在大隊飼養棚餵牲口。原來的飼養員方六大爺和刑滿釋放分子胡賓,成了我的師傅。飼養棚裡集中飼養著全大隊的牲畜,有黑色的瞎馬一匹,原是軍馬,瞎眼後退役,屁股上的烙印可以證明它的軍馬身份。有灰騾子一頭,性情暴躁,喜歡咬人,與它打交道,必須時刻提防。這一馬一騾,專門拉屯裡那輛膠皮軲轆大車。剩下的全是牛,共有二十八頭。我家的牛因為初來乍到,沒有槽位,只好在馬槽與牛槽之間,臨時為它支起半片汽油桶權充槽子。

  當了飼養員,我把鋪蓋從家裡搬到飼養棚那鋪大炕上。我終於離開了這個讓我愛恨交加的大院子。我搬到飼養棚去睡,也是為爹騰地方。自從我宣佈入社之後,爹就一個人睡在牛棚裡。牛棚雖好,畢竟是牛棚,房屋再破,畢竟是房屋。我對爹說,您搬回屋裡去睡吧。我還說,您放心,我會照顧好那頭牛。

  飼養棚裡有大量的碎草,那鋪炕,被燒得像烙餅的鏊子一樣滾燙。方六大爺的五個兒子,跟著他在大炕上睡。方家貧寒,沒有被子,五個兒子,赤條條五根肉棍,滿炕打滾兒。天明的時候,我的被窩裡,竟然鑽進了兩個光腚孩子。

  炕太熱,燙得皮肉生痛,我翻來覆去,狀如烙餅。月亮從破窗戶照進來,照著滿炕的光腚小子,他們也打滾,但他們在打滾中鼾聲如雷。方六大爺的鼾聲古怪,猶如一台雞毛磨禿的風箱,發出乾澀枯燥的聲音。胡賓睡在大炕盡頭,他緊緊地卷著一個被筒兒,防止方家小子們侵入。這人古怪,連睡覺時都戴著風鏡,月亮照在他臉上時,賊光閃閃,猶如毒蛇。

  半夜時,馬和騾子不停地彈蹄子,噴響鼻,騾子項下的銅鈴發出清脆的聲響。方六大爺的鼾聲停止,一個滾爬起來,順便拍了拍我的腦袋,大聲說:

  「起來,餵牲口!」

  這是第三次添加草料,馬不得夜草不肥,牛不得夜草不壯。我跟隨著方六大爺披衣下炕,看著他點亮燈盞,跟著他進入牲口棚深處。騾子和馬興奮地搖頭晃腦,臥在欄裡的牛,也一個個地站起來。

  方六大爺為我示範。其實根本用不著他為我示範。我多少次見過我爹給我家的驢和牛添加夜草的情景。我抓起篩子,先為騾馬篩出穀草,倒入槽中,騾馬拱動著草,並不吃,它們等待著料和水。方六大爺看著我篩草的熟練動作,沒有吭聲,但我知道他很滿意。他從料缸裡,舀了一鐵瓢泡好的豆餅倒進食槽。尖嘴騾子搶吃豆餅,方六大爺用料叉猛打它的嘴巴,它負痛昂頭。抓緊時間攪拌,穀草的香氣與豆餅的香氣混合在一起。騾馬大口地吞吃草料,發出嚓啦嚓啦的響聲。騾子的眼睛在油燈照耀下,藍悠悠的。但騾子的眼睛遠不如牛眼深邃。我家的牛,它很孤獨,就像一個從外校轉來的小學生。牛們都往這邊歪著頭,等待著新草。我家的牛所處的位置很好,它第一個得到新草。那夜喂的是鍘碎的豆稈混合著鍘短的紅薯蔓兒,這是一等的牛草,營養豐富,氣味芳香,而且,豆稈上偶爾還會有未脫盡的豆粒。我哥領導著社員們革命時,飼養棚的工作照樣進行。由此可見方六大爺是個老實農民,他從來沒在西門家大院裡出現過,胡賓卻像個眼鏡蛇一樣,經常在大院周圍轉來轉去。大院的牆上,經常出現揭露我哥老底的大字報。大字報上的字很有功力,我哥一看就知道是胡賓的手筆。我用簸箕將飼草分發到各個牛槽之中,牛們埋頭吃草,聲音連成一片。我在我家的牛前逗留片刻,趁著方六大爺不注意,又添半簸箕草到它的槽裡。我摸摸它的腦門,摸摸它的鼻子,它伸出多刺的舌頭舔舔我的手。它是全屯二十八頭牛中唯一還沒紮鼻環的,不知道它能否逃過這一劫。

  你沒逃過這一劫,在大杏樹含苞待放的日子裡,春耕開始了。方六大爺領著我和胡賓一大早就把牛拉到院子裡,用掃帚掃去了它們身上的泥巴和死毛,好像要向人們展示漫長冬天裡的勞動成果。

  雖然是楊七揭發了我哥的罪行,使我哥的主任被擼,並被戴上了現行反革命的帽子,但主任的紗帽並沒有落在他的頭上。公社革委會任命黃瞳為我們屯的革命委員會主任。黃瞳當了多年的生產大隊隊長,領導生產是行家裡手。他站在打穀場邊,如同一位調兵遣將的大帥,給社員們派活。家庭成分好的社員,都被派去幹一些輕鬆活兒,那些壞人,都派去使牛耕地。我哥與偽保長金五福、叛徒張大壯、富農伍元、燒酒鍋掌櫃田貴、走資派洪泰嶽等人站在一起。我哥滿臉怒氣。洪泰嶽面帶嘲諷的笑意。那些已經被改造了多年的壞人們,一個個神情默然。開春耕田,是他們的老活兒,誰使用哪犋犁,誰使用哪兩頭牛都有定規。他們從倉庫裡扛出犁,拿出套索,便各自去牽自己的牛。牛也認識他們。方六大爺叮囑他們:牛歇了一冬,筋骨疲了,第一天,悠著點,順上套就行。方六大爺幫洪泰嶽搭配好了牲口,一頭渤海黑閹牛,配上一頭魯西高轅牛。洪泰岳熟練地喝牛上套,雖說當了多年的書記,畢竟是農民出身,動作倒也內行。我哥,學了別人的樣兒,把犁子擺正,套索順好,賭氣地噘著嘴,對方六大爺說:

  「我用哪兩頭牛?」

  方六大爺打量著我哥,仿佛是自言自語,但其實是說給我哥聽的,年輕人,錘煉錘煉也好。他從拴牛柱上牽來那頭蒙古蛇尾母牛,這頭牛,與我哥其實很熟,幾年前那個初春,我們在河灘上放牧時,它的瞳孔裡經常映出我哥的倒影。母牛很順從地站在我哥身邊,它正在反芻,一大團回嚼過的草,順著它的咽喉,咕嚕一聲就滾了下去。我哥將套索搭在母牛肩上,母牛積極地配合著他。方六大爺往拴牛柱這邊掃了一眼,目光落在我家那頭牛身上。他好像第一次發現了這頭牛的好處似的,兩眼放光,嘴巴發出「嘖嘖」的響聲,說:

  「解放,把你家這頭牛拉過來,讓它和它媽配套。」

  「其實,它完全可以拉獨犁,」方六大爺在它身邊轉著圈說,「看看看,頭寬,額平,嘴大,眼明,前肩高一掌,犁地啪啪晌,前腿直如箭,力量大無限,後腿彎似弓,行走快如風。只可惜缺了半隻角,要不真是挑不出丁點毛病。金龍,這牛歸你使了,這是你爹的命根子,你愛惜著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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