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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革命委員會成立後第三天的傍晚,安裝在杏樹上的大喇叭喀啦啦地響了一陣,突然放出了震耳欲聾的《東方紅》旋律。音樂完畢後,一個撇腔拿調的女聲廣播本縣新聞。新聞的第一條就是熱烈慶祝本縣第一個村級革命委員會——銀河公社西門屯大隊革命委員會成立。她說西門屯大隊革委會領導班子,由藍金龍、黃瞳和馬良才同志組成,體現了「三結合」的革命原則。群眾仰臉傾聽,一個個默不作聲,但從心裡佩服我哥,年紀輕輕,就當了主任,不但自己當了主任,還拉扯著即將成為老岳父的黃瞳和一直與他姐姐黏黏乎乎的馬良才當了副主任。

  又過了一天,一個身穿綠色制服的小夥子,背著一大捆報紙、信件,氣喘吁吁地進了我們的院子。這是一個新來的郵遞員,滿臉稚氣,眼睛裡閃爍著好奇的神采。他放下報紙、信件,又從郵袋裡摸出一個方方正正、貼著掛號簽條的小木盒子,遞到我哥手裡。然後他掏出本子和筆,讓我哥簽收。我哥手捧木盒,看看落款,對身邊的互助說:是常副主任寄來的。我知道這常副主任就是「大叫驢」小常,這小子造反有功,當了縣革委會的副主任,主管宣傳和文藝,他的這些事,是我哥對我姐嘮叨時被我聽到的。我注意到了我姐聽我哥談論小常時臉上顯出的複雜表情。我知道我姐對小常情深意切,但小常的飛黃騰達為她的戀愛設置了障礙,一個多才多藝的藝術學院學生和一個美貌的農村姑娘戀愛,也許還有可能,但一個二十多歲就當了縣級領導幹部的人,和農村姑娘結婚的可能性幾乎是零,無論她貌如西施還是色比嬋娟。我哥當然也知道我姐的心事,我聽到他勸我姐:你就實事求是一點吧,馬良才起初保皇,後來逍遙,但他為什麼當了副主任?你難道不明白常副主任的良苦用心嗎?我姐執拗地問:是他安排了馬良才當副主任?我哥點頭默認。他的意思是讓我嫁給馬良才?我哥道: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我姐說:他親口對你說讓我嫁給馬良才嗎?我哥道:這還用他說嗎?大人物的意思,難道還要明說?暗示一下,你自己領會!我姐說:不,我要去找他,他說讓我嫁給馬良才,我回來就嫁!談到此處,我姐的眼睛裡已經盈滿了淚水。

  我哥用一把鏽剪刀撬開了那個木盒子,揭開一層舊報紙,兩層白色封窗紙,一層黃色皺紋紙,露出一層紅綢布,揭開紅布,顯出了一個如同茶碗口大的瓷制毛主席大像章。手捧像章,我哥眼淚汪汪,不知是被像章上毛主席的慈祥笑容感動,還是被小常的深情厚誼感動。我哥捧著像章,讓在場的人們瞻仰。氣氛很神聖很莊嚴。輪番瞻仰完畢,我的准嫂子黃互助小心翼翼地將像章別在我哥的胸脯上,像章分量沉重,把我哥的軍裝褂子墜得下垂。

  春節前夕,我哥他們排演了全部的《紅燈記》,鐵梅自然是互助,如前所述,她的大辮子正好派上了用場,李玉和原是我哥,因我哥嗓子倒了倉,唱出來仿佛貓叫,只好把這個主角讓給馬良才。憑良心而論,馬良才比我哥更像李玉和。我哥當然不願扮演鳩山,更不願扮演王連舉,只好扮演了那個跳車送密電碼的交通員,出場一次就壯烈犧牲。為革命犧牲,倒也合我哥的脾胃。其他的角色,被那些年輕人一搶而光。在那個冬天裡,屯子裡的人對演戲發生了濃烈興趣。每晚排練,在革委會辦公室裡,汽燈白亮,屋子裡人擠人,連梁頭上都坐著人。許多看熱鬧的,趴在窗戶上,趴在門縫上,往裡瞅,剛瞅幾眼就被後面的人扯到一邊去。合作也爭了一個角色,演鐵梅家的鄰居桂蓮姐。莫言天天粘在金龍屁股後邊,哼唧著要角色。我哥吼他:滾蛋,別來搗亂。莫言巴眨著小眼說:司令,給個角吧,我有表演天才。說著就在雪地上拿大頂,翻跟鬥。我哥說實在沒有角色了。莫言說:加個角兒嘛。我哥想了想,說:那就當小特務吧。李奶奶是主角之一,有大量的臺詞大段的唱腔,沒文化的姑娘難當重任,算來算去,只有我姐可擔當,但我姐態度冷淡,一口回絕。

  屯子有個男子,生天花落了滿臉疤痕,姓張名有才,嗓子極其洪亮,自告奮勇扮演李奶奶,被我哥一口回絕。但他的嗓子實在好,熱情又極其高,富有文藝才能的馬良才副主任與我哥商量:主任,群眾的革命積極性只能保護不能打擊,我看就讓他演田大媽吧。於是就讓他演田大媽。田大媽有四句唱詞:窮不幫窮誰幫窮,兩個苦瓜一根藤,幫助姑娘脫風險,逃出虎口奔前程。他一開口,幾乎把房蓋掀了,窗戶上的白紙被震,發出嗡嗡的響聲。

  李奶奶的人選沒著落,看看年關將近,正月裡就要演出,常副主任打來電話,說很可能會來指導排練,扶植我們屯成為普及革命樣板戲的典型。我哥既興奮又焦急,嘴上起了瘡,嗓子更啞了。我哥又動員我姐,說了常副主任要來指導的事,我姐眼淚湧出,哽咽著說:我演。

  從「文革」初起,我這個小單幹戶,就感到備受冷落。屯子裡那些瘸的瞎的,都參加了紅衛兵,但我不是。他們鬧革命鬧得熱火朝天,我只能熱眼旁觀。那年我十六歲,正是上天入地、翻江倒海的年齡,被生生地打人另冊,自卑,恥辱,焦慮,嫉妒,渴望,夢想,多少種感覺彙聚心頭。我曾鼓足勇氣,厚著臉皮,向與我有深仇大恨的西門金龍求情,為了加入革命洪流,我低下了』高貴的頭。他一口就回絕了我。現在,戲班的誘惑讓我再一次低下高貴的頭。

  金龍從大門西側那個用玉米秸子做屏障的臨時公共廁所出來,雙手扣著褲扣,臉上沐浴著紅太陽的光輝。白雪覆蓋的房頂,炊煙嫋嫋上升。牆頭上羽毛華麗的大公雞和羽毛樸素的老母雞,夾著尾巴跑過的狗,場面樸實又莊嚴,正是說話的好時機。我急忙迎上去,擋住他的去路。他吃了一驚,厲聲道:你想幹什麼?我張口結舌,耳朵發燒,哼唧了半天,從牙縫裡艱難地擠出一個「哥」字——打我跟著爹單幹後這還是第一次這樣稱呼他——我支支吾吾地說:哥……我想加入你的紅衛兵……我想演那個叛徒王連舉……我知道這個角色沒人願演,人們寧願演鬼子,也不願演叛徒。他眉毛上揚,把我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用極蔑視的口吻說:你沒有資格!……為什麼?我急了,說,為什麼連呂禿子和程小頭都可以演鬼子兵,為什麼連莫言都可以演小特務,我反倒沒有資格?——呂禿子是雇農子弟,程小頭的爹被還鄉團活埋了,莫言家雖是中農,但他奶奶掩護過八路軍傷病員,你是單幹戶!知道不?哥說,單幹戶比地主富農還要反動,地主富農都老老實實地接受改造,單幹戶卻公然地與人民公社對抗。與人民公社對抗就是與社會主義對抗,與社會主義對抗就是與共產黨對抗,與共產黨對抗就是與毛主席對抗,與毛主席對抗就是死路一條!牆上的雄雞撕肝裂膽地長啼一聲,嚇得我幾乎尿了褲子。哥四下裡看看,見遠近無人,壓低了聲音對我說:平南縣也有一家單幹戶,運動初起時,被貧下中農吊在樹上活活打死,家庭財產全部充公。你和爹,如果不是我變相保護,早就命喪黃泉了。你把這事悄悄跟爹說,讓他那榆木腦袋開開縫,抓緊時間,牽牛入社,融入集體大家庭,讓爹把罪行全部推到劉少奇頭上,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如再執迷不悟,頑抗到底,那就是螳螂擋車,自取滅亡。告訴爹,讓他遊街示眾,那是最溫柔的行動,下一步,等群眾覺悟了,我也就無能為力了。如果革命群眾要把你們倆吊死,我也只能大義滅親。看到大杏樹上那兩根粗枝了嗎?離地約有三米,吊人再合適不過。這些話我早就想對你說,一直找不到機會,現在我對你說了,請你轉告爹,人了社天寬地闊,皆大歡喜,人歡喜牛也歡喜,不入社寸步難行,天怒人怨。說句難聽的,你如果繼續跟著爹單幹,只怕連個老婆也找不到,那些瘸腿瞎眼的,也不願嫁給一個單幹戶。

  哥一席長談,讓我膽戰心驚,用當時流行的話說,是深深地觸及了我的靈魂。我望望杏樹上那兩根向東南方向伸展開的粗枝,腦海裡立即浮現出我與爹——兩個藍臉——被吊在上邊的淒慘景象。我們的身體被拉得很長,在寒風中悠來蕩去,脫了水,失去了大部分重量,猶如兩根乾癟的大絲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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