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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我不會算卦,但是我會相面。」英雄狡猾地說,但他馬上恢復了臉上的莊重表情,用胳膊夾住木拐,伸出一隻手,伸到藍臉面前,說,「夥計,認識認識,我是龐虎,是區裡新來的供銷合作社主任,那個在生產資料門市部賣農具的王樂雲是我的妻子。」

  藍臉愣了片刻,伸出手與英雄相握,但從他的困惑的眼神裡,英雄知道他還迷在霧裡。於是,英雄對著外邊喊:

  「喂,你們也進來吧!」

  一個身體渾圓的小個子女人,抱著一個清秀的女孩子,從大門走進來。女人穿著藍色制服,鼻樑上架著一副白邊眼鏡,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吃莊戶飯的人。那孩子眼睛很大,兩個腮幫子紅通通的,像深秋的蘋果。這孩子滿臉都是笑意,是一副標準的幸福嬰兒的模樣。

  「啊呀,原來是這個同志!」藍臉欣喜地叫著,同時回頭對西廂房裡喊,「他娘,快來,來貴客了。」

  我自然也認出了她。去年初冬的一件往事被清楚地回憶起來。那天藍臉牽著我去縣城馱鹽,回來的路上,遇到了這個王樂雲。她托著沉重的大肚子,坐在路邊呻吟。她穿著一件藍制服,因為肚子太大,制服下邊的三個扣子敞開著。她戴著一副白邊眼鏡,面皮白淨,一看就知道是個吃公家飯的。她看到我們,如同看到救星,艱難地說:大哥,行行好,救救我吧……——你是哪裡的?這是怎麼啦?——我叫王樂雲,是區供銷合作社的,我要去開會,本來還不到日子,可是……可是……——我們看到了歪倒在路邊枯草中的自行車,知道了女人面臨的險境。藍臉急得轉圈,搓著手說:我能幫你什麼呢?我該怎樣幫你?——馱我去縣醫院,快。——主人卸下我背上那兩袋鹽,脫下身上的棉襖,用繩子攬在我的背上,然後,搬起女人,放在我背上。同志,你坐穩了。女人手抓著我的鬃毛,低聲呻喚著。主人一手扯著韁繩,一手攬著那女人,對我說:老黑,快跑。我奮蹄,我很興奮,我已經馱過許多東西,鹽,棉花,莊稼,布匹,還從來沒馱過女人。我撒了一個歡,女人的身體搖晃著歪在我主人的肩上。穩住步子,老黑!主人命令著。我明白,老黑明白。我快步疾走,同時努力保持著身體的平穩,宛如行雲流水,這就是驢子的長處。馬只有飛奔,腰背才會平穩,驢善疾走,跑起來反而顛簸。我感到這事兒很莊嚴很神聖,當然也很刺激,這時候我的意識介於人驢之間,我感到有溫暖的液體浸透棉襖並濡濕了我的脊背,也感到從那女人頭髮梢滴下來的汗水落在我的脖子上。我們離開縣城原本只有十幾裡路,而且我們走的是一條近路,路兩側荒草沒膝,一隻野兔子倉惶衝撞在我的腿上。

  好,就這樣到了縣城,進了人民醫院。那年代醫護人員的服務態度真好。主人站在醫院大門口大聲吼叫:快來人哪,救命啊!我也不失時機地嘶鳴起來。立刻就有一群身披白大褂的男女從屋子裡跑出來,將那女人抬進屋去。那女人一下驢,我就聽到從她的褲襠裡傳出了哇哇的叫聲。回來的路上,主人悶悶不樂,瞅著那件被弄髒的棉衣他嘟嘟囔囔。我知道主人迷信思想很重,錯以為產婦的東西肮髒晦氣。到達與女人相遇的地方,主人皺著眉頭,青藍著臉說:老黑,這算什麼事?一件新棉襖,就這樣報了廢,回家怎麼跟內當家的交待?——啊噢,啊噢,我有點幸災樂禍地大叫著,主人的狼狽相讓我很開心。你這驢,還笑!主人解開繩子,用右手的三根指頭,把那件棉襖從我背上揭下來。棉襖上——嗨,不說了,主人歪著頭,屏住呼吸,捏著因為濕透而變沉重、仿佛一張爛狗皮的棉衣,掄起來,猛力往外一撇,猶如一隻大怪鳥,飛到路邊的荒草地裡去了。繩子上也沾了血跡。因為還要捆紮鹽包,不能扔,只好把繩子放在路上,用腳來回地搓著,路上的黃土改變了繩子的顏色。主人只穿著一件紐扣不全的小褂,胸膛凍得青紫,加上那張藍臉,其相貌頗似閻羅殿裡那些判官。主人從路邊捧了幾捧土,揚灑在我的背上,又撕來乾草搓擦了。搓擦著說:老黑,咱爺們兒這是積德行善,對嗎?——啊噢,啊噢,我回應著主人。主人將鹽包捆在我背上,看著路邊那輛自行車,說:老黑,按說這車子,應該歸咱們所有,咱們賠上了棉襖,賠上了工夫,但如果咱們貪了這點財,前邊積的德就沒了對不對?——啊噢,啊噢——好吧,咱爺們兒就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家。主人推著車子,趕著我——其實我也不用他趕——重返縣城,到了醫院門口。主人大聲喊叫:哎,那個生孩子的女人聽著——你的車子,放在門口了——啊噢,啊噢——又有幾個人跑出來。快走,老黑,主人用韁繩抽打著我的屁股說,快跑,老黑……

  迎春雙手沾著白麵,從廂房裡跑出來。她的眼睛放著光,直盯著王樂雲懷中那個美麗女孩子,伸出手,嘴裡喃喃著:

  「好孩子……好孩子……胖得真喜煞個人啊……」

  王樂雲將孩子遞到她手裡,她接過來,抱在懷裡,低下頭,在那孩子臉上嗅著,親著,一連聲地說:

  「真香……真香啊……」

  孩子不習慣她的親熱,哇哇地哭起來。藍臉呵斥道:

  「還不快把孩子還給同志,瞧你那樣,大母狼似的,什麼孩子也被你給嚇哭了。」

  「沒關係的,沒關係的。」王樂雲接回孩子,拍著,哄著,孩子哭聲弱了,不哭了。

  迎春搓著手上的面,歉疚地說:

  「真是對不起……您看看我這樣子,把孩子的衣裳都沾了……」

  「我們都是莊稼人出身,」龐虎說,「沒那麼多講究。我們今天,是特意謝恩來了。如果沒有你老兄幫忙,後果不堪設想!」

  「把我送到醫院還不算,又跑了第二趟,把車子送回去,」王樂雲感慨地說,「醫生護士都說呢,打著燈籠也難找藍大哥這樣的好人。」

  「主要是驢好,它走得快,走得穩……」藍臉不好意思地說。

  「對對對,驢也好,」龐虎笑著說,「你這頭驢,可是大名鼎鼎啊,名驢!名驢!」

  啊噢~~啊噢~~

  「嘿,它能聽懂人話呢。」王樂雲道。

  「老藍,我如果送你財物,就是把你看小了,也把咱們的友情給糟蹋了,」龐虎從口袋裡摸出一個打火機,啪嗒一聲打著火,說,「這是繳獲美國鬼子的,送給你作個紀念,」又從口袋裡摸出一個黃澄澄的銅鈴鐺,說,「這是我讓人從舊貨市場上專門弄來的,送給驢。」

  英雄龐虎靠近我的身體,將那鈴鐺,拴在我的脖子上,然後拍拍我的腦袋,說:

  「你也是英雄,授一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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