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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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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臉,你不能怨我,」許寶舉手指點著看客,道,「大家有目共睹,連這些小朋友也都看到,是你藍臉縱驢傷人在前,我許寶正當防衛在後。如果不是老許我機警,此時,我這顆頭,已經被驢蹄子敲成血葫蘆了。老藍,你不能怨我。」 「可是,你毀了我的驢……」 「老子本來想毀了你的驢,老子也完全具有毀了你驢的本事,但老子顧念鄉親感情,手下留了情,」許寶說,「實話告訴你,你的驢有三個卵子,我只取了它一個,這樣,它的野性會收斂一些,但仍然不失為一頭血氣方剛的公驢。你他媽的,還不感謝我,更待何時?」 藍臉俯身側臉,觀察了我雙腿間的情景,知道許寶此言不謬,心平氣和了許多,但感謝是不可能的,畢竟,這個魔鬼一般的傢伙,在未商量的情況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摘去一顆驢卵。 「許寶,醜話跟你說在前頭,」藍臉道,「要是我的驢有個三長兩短,咱們的事就沒完沒了。」 「除非你用砒霜拌料喂它,否則我保你驢命百歲!今天,最好不要讓它下地幹活,拉它回家,喂它點精料,飲它點鹽水,兩天就會收口。」 藍臉口裡不服,但還是遵從了許寶的建議,拉我回家。我的痛苦,略有緩解,但還很強烈,我用仇恨的目光,盯著這個將吃我一卵的雜種,心裡盤算著報仇的方式,但說心裡話,經過這番風雷電閃般的變故,我對這個雙腿羅圈、其貌不揚的小男人,平添了許多敬畏。人世間竟有這般怪物,以取卵子為職業,而且取得出神入化,其下手之狠、出手之准、動作之快,非親歷絕不敢相信也!啊噢~~啊噢~~我的那個卵啊,今晚你就會伴著燒酒進入許寶腸胃,明天就會進茅坑,我的卵、卵。 走到距他們幾十步處,聽到許寶在後邊喊: 「藍臉,知道方才那一手叫做什麼名堂嗎?」 「我日你祖宗,許寶!」藍臉回頭大罵。 眾人的笑聲傳來,笑聲中許寶大喊,得意洋洋的聲嗓: 「好好聽著,藍臉,還有那頭驢,也好好聽著,方才那一手叫做『葉底偷桃』!」 「許寶許寶,葉底偷桃!藍臉藍臉,丟人現眼……」那群出口成章的天才頑童,跟在我們後邊也喊叫著,一直把我們送進西門家大院…… 院子裡人氣漸旺,東西廂房裡的五個孩子,穿戴著光鮮衣帽,在院子裡合群蹦跳。藍金龍和藍寶鳳已到了上學的年齡,但還沒有上學。金龍神情憂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寶鳳天真無邪,是個美人坯子。他們是西門鬧留下的種子,與我西門驢沒有直接關係,與我西門驢有直接關係的,是韓花花驢所下的那兩個驢駒,只可惜,它們不滿半歲,就跟著它們的娘死去。花花之死,是西門驢一大傷心事。花花是吃了有毒草料而死,兩頭驢駒,我親生的孩子,是吃了花花的毒奶而死。驢產雙駒,全屯喜慶;三驢同亡,百家心痛。韓石匠哭成個淚人兒,但肯定有個人在暗中笑,笑者就是下毒者。此事驚動了區裡,專派了有經驗的公安員柳長髮前來破案,那人比較笨拙,只會把村裡的人一撥撥叫到村公所,用那套似乎從留聲機裡播放出來的話語盤問,結果自然是不了了之。後來莫言那廝在他的《黑驢記》中,把給韓家驢下毒的罪名扣在黃瞳頭上,儘管他編造得嚴絲合縫,但小說家言,決不可信。 接下來我對你說,與我西門驢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個藍解放,也就是你,你知道他是你就行,為了方便我還是說他——他已經五歲有餘,隨著年齡的增長,臉上那塊痣越來越藍。這孩子相貌雖醜,但性格開朗,活潑好動,手腳不閒置,尤其是那張嘴,幾乎一秒鐘也不會閑著。他穿著與同母異父的兄弟藍金龍同樣的衣服,因為個頭不及金龍高,衣服嫌大,下卷褲腿,上挽袖子,看上去有一股匪氣。但我深知這是個心性善良的好孩子,但幾乎不討所有人喜歡,我猜想,大概與他的多言和臉上的藍痣有關。 說完藍解放,接下來說說黃家的兩位千金:黃互助與黃合作。這兩個女孩,穿著同樣的花棉襖,紮著同樣的蝴蝶結,生著同樣白淨的皮膚和同樣嫵媚的細長眼睛。黃、藍兩家,說親不親、說疏不疏的一種複雜關係,大人們在一起,總是彆扭尷尬,迎春和秋香,畢竟都曾經是西門鬧的枕邊人,彼此既是冤家又是姐妹。現在分別嫁人,鬼使神差地又都住在各自住過的房子,但房子的主人換了,時代也換了。與大人的複雜關係相比,孩子們的關係清純簡單。藍金龍性格陰沉,很難接近;藍解放與黃家雙嬌處得極為親密。那兩個女孩子,一口一個解放哥哥地叫著,藍解放本是個饞鬼,竟然能省出兩塊糖果,給她們吃。 「娘啊娘,解放把糖給互助、合作吃了。」藍寶鳳悄悄地對母親說。 「既然是分給他的,他願意給誰吃就給誰吃吧!」迎春拍拍女兒的頭,無奈地說。 孩子們的故事,還沒有開始,他們之間的戲,十幾年後將達到高潮,現在,還輪不到他們唱主角呢。 現在,有一個重要人物登場。他姓龐名虎,面如重棗,目若朗星。頭戴一頂棉軍帽,身穿一件紮著絎線的棉襖,胸前掛著兩枚勳章,衣袋裡插著一支鋼筆,手腕上套著一塊銀光閃閃的手錶。他手持雙拐,右腿完好,左腿從膝蓋處沒了。一條黃色的褲腿,在斷腿處隆重地系了一個疙瘩。雖然只有一隻腳,但那腳上卻穿著一隻嶄新的翻毛皮鞋。他一進大門,所有的人,包括孩子,包括我這頭驢,都肅然起敬,在那個年代,這樣的人,只能是從朝鮮戰場上回來的志願軍英雄。 英雄對著藍臉走來。木拐棒戳著鋪地的方磚,發出「篤篤」的聲響,那條腿落地沉重,仿佛步步生根,另外半條腿上的褲子,悠來蕩去。他立在主人面前,問道: 「我如果猜得不錯,你就是藍臉。」 藍臉的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等於回答了英雄的問題。 「志願軍叔叔好,志願軍叔叔萬歲!」多嘴饒舌的藍解放跑上前來,無限敬仰地說,「您一定是個英雄,您立過功勞,您找我爹有什麼事?我爹不愛說話,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我是我爹的發言人。」 「解放,閉嘴!」藍臉道,「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許插嘴。」 「沒關係,」英雄寬厚地笑著,「你是藍臉的兒子,名叫解放對嗎?」 「你會算卦嗎?」解放驚訝地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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