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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這時候稻草的黴味香味溫暖極了。公雞的腥味從垛外滲透進來。我們聽到了公雞遍體紅毛,眼睛金黃,尾羽高揚翠綠,昂首挺胸,在遍生酸棗的斷牆上撕肝裂膽般鳴叫了一聲。一陣難以忍受的寒冷滲進我的牙髓,金黃的棉絮般的團團濃煙膨脹起來,稻草在塌陷,眼前都是金黃都是金黃……這是一種什麼病呢?…一。倆金毛大公雞立在我的左右,歪著頭,用神秘的目光盯著我。它們還用碧綠的油汪汪的短喙、三角形的短喙,啄著我的額頭。篤篤篤!篤篤篤!宛若手指關節叩著一隻幹葫蘆。我知道進入了多麼幸福的如癡如醉狀態——這種狀態真美好,有的人精心修煉一輩子也體驗不到啊——在這溫存的、同時畢竟又有強有力的啄擊的提示下,啄擊聲的啟示下——公雞的口腔裡的類似剛用利刃剖開的鮮蛤蜊的味道——啄擊味道的引誘下,我的體溫漸漸回升,猶如遙遠的潮汐聲是我的血液在流動。我知道我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公雞的眼睛野蠻但沒有絲毫惡意,我真喜歡它們,那麼多的腸子在蠕動,肺葉粉紅,忽閃忽閃的也挺好看。

  幾乎是同時爆發的兩聲撕肝裂肺的雞鳴把我驚動了。

  我看到了他們倆在那兒玩耍著各自的肉棍棍兒。一點也不難看,他們也沒有不好意思。只是說:「你別對旁人亂說不要長舌頭這種事他們都幹過我們的爹、爹逼我們當面表演給老阮看他說你看你的兒子我把他們教壞啦還是教好啦他捂著心口窩就蹲在草地上臉是焦黃色幹牛屎像幹牛屎一樣我們的牛在草地上吃草……」

  他們渾身軟綿綿,躺在稻草上,歇了一會兒,就坐起來了。

  大毛說:「唔,弟弟,我們怎麼鑽到稻草垛裡來啦?我們是什麼時候鑽到稻草垛裡來的?我們鑽到稻草垛裡來幹什麼?」

  二毛說:「噢,哥哥,我也想問我們怎麼鑽到稻草垛裡來啦?我們是什麼時候鑽到稻草垛裡來啦?我們鑽到稻草垛裡來幹什麼?」

  「還有這個狗小子這狗小子怎麼也鑽進來啦?他像只貓一樣跟著我們幹什麼?」

  「你是誰你是誰?」

  我說我是我。

  他們點著頭說:呀呀,我是我,我們在這裡幹什麼呢?西海裡的老鱉精今日娶媳婦請了池塘裡的老烏龜來當陪客,還請了河蟹、井蛤蟆、沙裡蛤、泥中鰍、藻間蝦去吃酒。酒有三瓶,一瓶是「五糧液」,一瓶「雷副官」,一瓶「二鍋頭」。菜有五道:一為紅燒河蟹,二為清燉井蛤蟆,三為炮烙沙裡蛤,四為油炸泥中鰍,五為爆炸藻間蝦。還有一個湯:銀耳烏龜湯。你說好笑不好笑……

  一把大刀從塞住洞口的稻草縫裡戳進來,呲楞一聲響,嚇我一大跳。他們繼續說一些不著邊際的鬼話,這時我已經很清醒啦。我把身體悄悄地往後移動著,同時戳戳孿生兄弟,他們卻不滿意,責問我為什麼無緣無故地擰他們的肉。我示意他們看刀,他們好奇地問:「這是一條什麼腿?」

  那柄閃光的大刀惡狠狠地看著我——刀面上用紅漆畫著一隻圓睜的眼睛,很大很明;雙眼疊皮,很美很俊;睫毛茂密,很黑很壯。這是男人的眼睛還是女人的眼睛?沒人能回答我,就不想再問啦。眼睛盯了我一會,眨眨,像開玩笑一樣。只聽到嚓一聲響,大刀突然抽回去啦。

  孿生兄弟又咕嚕起來,說著公牛騎到母牛背上的事。先是一頭母牛肚皮上帶著一塊白花它先騎到公牛背上的。兩條小公牛才去騎她,又夠不到她的尾巴根,氣得她用角頂他們……

  嚓啦!又一把大刀戳了進來。這次呢刀面上沒畫眼睛,畫著什麼呢?畫著一張嘴,緊閉著,挺紅,挺大。說不準是男人的嘴還是女人的嘴。一個聲音說:可能是男人的嘴,因為男人的嘴一般比女人的嘴大。一個聲音說:可能是女人的嘴,因為女人的嘴一般比男人的嘴要紅,女人都往嘴上抹紅顏色,沒有紅顏色就刷紅油漆,沒有紅油漆就抹豬血。一個聲音問:男人就沒有紅嘴唇的嗎?一個聲音問:女人就沒有大嘴的了嗎?他們說不吵不吵,說點正經的吧!後來他們想想,說:哪裡有正經話好說呢!

  一聲鋒利的冷笑從刀刃上發出來。——剛開始我還以為發出這冷笑的是孿生兄弟,可轉動頭顱左顧右盼,發現他們兩個的眼神都散漫著,不知道看著哪方世界。也許他們在看著很遠的過去吧,因為他們嘴裡依然在嘟噥著母牛和公牛的事情呢。

  這樣我確信是刀面上的紅嘴在冷笑。連刀刃都在它的冷笑中顫抖呢、都在呼嘯呢!難道還能懷疑這是一把寶刀嗎?於是我的腦子裡閃電般地回想起聽別人說過的,在下大雪的夜裡,王先生講過的,寶刀在鞘中鳴叫的故事。

  王先生說:從前有一個人,買了一把刀,掛在牆上。黑夜裡,那個人害打盹啦,就吹了燈上炕困覺。正麻麻胡胡地要困著又沒困著的光景,聽到牆上的刀唧唧地叫起來。起先頭他還以為是耗子叫呢,細聽聽才知道刀在叫。他嚇得夠嗆,緊搐著身子不敢動彈。聽著那刀一陣接一陣地叫著,聲越來越大呢。這時就聽到一個女人在門外大雪地裡破口大駡呢。這個人都快嚇死啦。這時聽到錚錚一聲響,眼前一道白光閃。門外那女人鬼哭狼嚎著,一陣,就沒動靜啦。這時又聽到錚錚一聲響,一道白光鑽進刀鞘裡去,緊接著就沒有動靜啦。第二天早晨,那人起來,第一件事就是開門,出去一看,見雪地上一溜血跡。這個人呢也是賊大膽,就循著血跡往前走,曲裡拐彎,曲裡拐彎,淨走些溝邊、地角刺槐棵子、酸草叢,最後血跡沒有了,眼前一個墳,墳上一個大窟窿,往裡一望黑古隆咚的,不知道有幾尺幾丈深。那個人也不敢久留,就沿著來路回去啦。回去後從牆上摘下刀來仔細觀看。看著看著就哭啦,哭著說:「爹啦!我的親爹,兒今日替你報了仇啦……」

  那人哭夠了,把刀往脖子上一抹,把氣嗓管子割斷啦,古嘟古嘟冒熱血,冒完了血,就死啦。

  整整的一天,那刀拔出去插進來插進來拔出去,窮折騰,我也就不害怕啦。我說你這刀真是插插拔拔拔拔插插你也不嫌累,天要黑啦,快回家睡覺去吧,要不你娘找不著你該著急啦。刀點點劃劃地,嚓啦抽去,稻草垛外邊錚錚一聲響,再也沒有動靜啦。

  村裡有黃牛在叫,還有毛驢也在叫。毛驢的叫聲比黃牛的叫聲好聽多啦。愛信不信,不信咱倆打個賭:你輸了你就是小四眼狗,我輸了我是小四眼狗。——上面的話我竟然不自覺地說出來啦,被孿生兄弟聽到啦。黑暗的草垛裡亮了四顆星,那是他們的眼睛在放光明。

  大毛說:「弟弟,你聽聽這個小屁孩在說夢話呢!」

  二毛說:「是說夢話。」

  小屁孩!小屁孩!屁孩——屁孩——屁孩——屁孩——你醒醒!

  我感覺到十分饑餓。在饑餓中發現他們比我的年齡要大很多,便以年幼為資本,放起賴來撒起嬌來。我用頭撞他們的胸脯、用手揪他們的耳朵、用腳踢他們的狗蛋子。他們用手護著身上要緊的部門,嚶嚶地哭起來。他們倆是身材魁梧的大漢子,被我打得嚶嚶地哭,眼淚滴在稻草上撲簌簌地響。我的心頓時軟了,便停止踢打碰撞,陪著他們哭。

  這是個奇怪的夜晚。陰風在草垛外邊啾啾叫著,撕扯著稻草。

  村裡的狗咬成一片,槍聲不時響起、還有放手榴彈的聲音。好像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我的心裡感到無名的悲痛,不哭就憋悶,便放聲痛哭。他們的感覺與我無疑是完全一致。他們哭得比我還要響亮,還要淒慘,還要動人。在他們的哭面前,我的哭顯得有些虛情假義。他們嘴裡還哭出一些悠長的字眼——因悠長都變了調——似乎是哭爹,又似乎是哭娘。

  我們整整哭了半夜。這時村子裡也安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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