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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他們說:「撒點尿撒點尿塗到塗到肚臍眼兒上肚臍眼兒上預防感冒預防感冒!」

  他們玩弄著腿間的「胡蘿蔔」時竟然毫無羞恥之感。可我卻拘謹得撒不出尿來。他們恥笑著我,等待著我,誘導著我。

  他們是如何徹底消除了暴露肉體時產生的羞恥感的呢?

  「水不涼,尿不出來就算啦吧。」

  「尿不出來就算啦吧,水不涼。」

  和昨天夜裡渡湖時的情景相似:他們每人架著我一隻胳膊,慢慢浸入湖水中,湖水淹到了我的脖頸淹到他們的心臟。湖裡的水層次分明:上面是溫暖的,下面是冰涼的。我們俯下身去。我感到十分愜意,像在雲團上飛翔。他們的手掌劃水時,我又看到了他們指間的蹼膜。

  遊到湖的對岸。身體乍一離水,竟是十分的戀戀不合。蘆葦地腥冷的空氣侵襲過來,我打著哆嗦。

  要到村裡去,必須穿過這片蘆葦地,蘆葦地裡是毒蛇懸掛如豆角的險地。我有些畏葸不前啦。

  「你不要駭怕,我們有辦法。」

  「你駭怕不要,有辦法我們。」

  他們從一棵蘆葦上剝下三條葉子,要我叼在嘴裡一條,他們各叼一條。

  「不管你吸氣還是吹氣,葦葉都會響。」

  「只要毒蛇對著你舉起頭來,你就把葉子吹響。」

  「只要葉子一響,毒蛇就會睡覺。」

  我試驗了一下,果然不論吸氣還是吹氣,葦葉就發出吱吱的叫聲。

  我們叼著葦葉鑽進了蘆葦地。蘆葦好茂密啊多麼茂密為什麼這般茂密?它糾纏我摩擦我劃破了我的皮膚。湖水消逝了,四邊都是澀滑冷膩。當一隻蛇頭像弓一般翹起來,蛇眼呆漠晦暗如玻璃渣子,我聽到了他們將蘆葦葉子吹響了。吹出了悅耳的小調穿透了黑暗,村姑的稻草的顏色稻草的溫暖稻草的甜酸酵味稻草垛一樣的愛情一塊塊塌陷下來,撒滿了蘆葦的海洋。所有的毒蛇都如醉如癡,或盤結在葦莖上,或懸掛在葦葉上,發出甜蜜的夢囈。音樂還是音樂裡包含的愛情使這千千萬萬的毒蛇的身體放出了金黃的光輝?使它們一貫冰涼的血液也發了熱?

  我的腿深深地陷在淤泥裡。我的腳踩著蘆葦們縱橫交錯的根系,被我們踩著根的蘆葦在我們身體四周嘩啦嘩啦抖動著,好像一個被抓撓著胳肢窩的人發出嘰嘰嘎嘎的浪笑。我很笨,不能協調嘴與腿的動作:當我吹或是吸響葦葉時就忘了邁腿,當我想起了邁腿時就忘記了吹或吸響葦葉。——要不是孿生兄弟拖拉著我走,我早就被毒蛇們咬死啦——無論什麼動物都有其討人喜歡的時候,譬如這些青色的毒蛇身體放出溫暖的黃光,嘴裡嘟噥著大概與戀愛有關的囈語時,就不令人嫌惡,我甚至想用嘴唇去碰碰它們的身體,你說奇怪不奇怪?

  走出蘆葦地,進入低矮的灌木叢裡。貓頭鷹們捉田鼠。狐狸在追逐。我忘了那時候是不是狐狸們交配的季節。藍色的大繡球一樣的笸籮花在朦朧的星光下呈深灰色,當大半塊黃色的殘月升起來時,它就成了閃爍的紫色。大蝴蝶伏在花上,像死去了一樣。這不太美好,可總不能不讓它睡覺吧?蝴蝶蝴蝶睡覺吧,報仇的時候來到了。

  報仇的時刻來到了。

  我們在村頭上一個稻草垛上掏了一個大洞,費去了大半夜工夫,因為孿生兄弟堅持一定要把這個洞搞得沒有一絲一毫不滿意的地方才罷休。我們鑽進洞裡,又用稻草堵了洞口。我們躺在稻草垛的心臟裡,身上蓋著稻草,只露著三顆圓葫蘆一樣的頭。稻草的甜酸味兒多麼好聞,像醋和酒和葦葉粽子,糯米大棗。金絲被身上蓋,曖洋洋熱乎乎,我的眼皮沉重得要命。蟋蟀在我耳朵邊上嗚叫著,還用須兒撓我的耳朵垂兒。你別撓我!癢癢,我要困覺。不許困覺……報仇的時候到啦……我聽到孿生兄弟在我的兩個耳朵外邊一唱一和地說。

  「我們應該設一條智謀!」

  「要幹掉他還不留痕跡!」

  「我有點困啦。」大毛打了一個哈欠。

  二毛幾乎與大毛同時打了一個哈欠,說:「我的眼皮也發沉。」

  「我們睡一會兒,睡一會兒再起來定計?」

  「我們早該睡一會啦……」

  「不過……爹娘的深仇大恨還沒報,怎麼能睡覺?」

  「我們問問爹娘怎麼樣?」

  連我都看到那個赤身露體的女人從洞口的稻草縫裡鑽出來啦,稻草在她身後無聲地、迅速地合起來,原來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

  她的眼皮上抹著一層紅色。嘴唇上塗著綠顏色。

  鬼……我想。

  這個小毛孩子是從哪兒鑽進來的?她問,我磨磨牙生吃了他吧!

  把我嚇得尿滋在稻草上啦。

  她用指頭——冰涼的指頭——指頭上生著鐵一樣的長指甲——戳著我的胸脯,自言自語地說著:膘還可以,生吃有點腥,還是用稻草燒熟了好吃,燒熟了,撒上鹽,抹上醬,慢慢地品咂著滋味吃……

  我的心臟早就不會跳了,手腳也麻木僵直,想動彈是萬萬不能夠啦。但我的思想還在繼續,我在回憶自己的歷史,究竟是從哪裡來?

  到底要往哪裡去?越想越糊塗,就這樣又糊糊塗塗地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時,昨夜的驚悸未消。躺著不動,不知是死還是活著。

  一線紅光從稻草縫裡射進來,想了好久才明白太陽出來了。孿生兄弟在我身體兩側仰著大睡,鼾聲如雷,兩根通紅的「胡蘿蔔」從稻草裡鑽出來,傻不楞冬的怪誕樣兒,我喜愛,連姑娘們小媳婦們老大嬸子們也會喜愛,流沙口子村那個半人半妖的神婆子也喜愛,她的事在後邊就說。

  天亮了,我撕著他們的耳朵吼叫。費了約有吃頓飯的工夫,我把他們弄醒了。

  「幹什麼呢!小屁孩!為什麼不讓我睡覺?」

  「小屁孩你破壞我們的覺,不讓我睡,為什麼?」

  我說:「明瞭天啦。明瞭天啦。我們在稻草垛裡困著啦。我還夢到了一個生著肉翅膀的女人,她自己說是你們的娘,現在明瞭天啦。」

  「明瞭天啦?為什麼明瞭天啦?」

  「怎麼回事就明瞭天啦糊塗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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