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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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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爹把房門推開,走到屋裡來。爹從牆壁上的窟窿裡摸出火鐮、火石,劈劈啪啪地打著火,火星四濺,瑟瑟有聲。一盞豆油燈點亮,月光立即黯淡了。兄弟倆啼哭不止。他們的爹有些不耐煩地說:「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覺,嚎什麼!」 兄弟倆膽怯地望著門後的暗影,他們分明感覺到,那個女人就避在那裡,只要一滅燈,她就會走出來,用那只仿佛生著潮濕蹼膜的手,撫摸他們的臉。他們鬼鬼祟祟的目光引起爹的注意。他猛地把門拉動,兄弟倆驚叫一聲,他們看到那女人的身體像一張薄紙一樣,緊緊地貼在門板上。 他們的爹卻什麼也沒發現,罵他們幾句,吹熄燈,爬到他們身邊困覺。 「爹,她摸我的臉!」 「爹,她的手涼,黏!」 「誰的手?」爹說,「狗東西,誰的手?快困快困。」 那女人又站在月光裡冷笑著,青色的臉猶如一團鬼火。但是,他們的爹,已經呼呼地打起響鼻來。 後來,他們把那女人的事告訴爹,爹沉吟一會,說:「你們夢到了,你們的娘……」 我聽說這兄弟倆對親娘的感情十分淡漠,他們怕她,膩味她,想擺脫她,她卻無孔不入,無處不在,好像一股陰冷的風。 他們問:「爹,俺娘是怎麼死的?」 「你們的娘是病死的。」 第四章 我還聽說他們的爹是個黃眼睛的人,村裡有古諺日:「黃眼綠珠,不認親屬。」他們的爹是個陰沉、邪毒的人。他們的爹把糧食換成白酒,每日都醺得半醉,嘴裡咿咿呀呀地唱。他們十幾歲時,聽到村裡的人喊他們的爹:「四瘋子,學聲狗叫吧,給你兩毛錢!」 他們像狗一樣長大了,誰也不知道他們的衣服是從哪裡買的,他們倆五冬六夏都穿著一樣的杏黃色衣裳,儘管衣裳上抹著污七八糟的髒東西,但依然是杏黃色。 有一天上午,他們的爹抓到了一匹老貓,拴在院子裡一棵蘋果樹傷疤累累的樹幹上。爹說:「你們好好給我看著它,要是讓它跑掉,我就剝掉你們的皮!」 爹提著一隻筐子走啦。他們開始觀察那只老貓。他們同時感受到老貓的陰森森的精神和它對人類的難以消解的仇恨。它蹲在樹下,眼睛裡的瞳仁忽而變長忽而變圓,跳蚤在它的身上亂紛紛爬動著。它用破碎的爪子抓搔跳蚤,往往把毛撕下來,往往把臉抓破,卻於跳蚤無損。後來老貓伸出舌頭舔背上的毛時,他們同時伸出舌頭舔嘴唇,他們同時產生了舔舔貓背上油光膩膩的雜毛的強烈願望。 僵硬的舌頭在他們嘴裡笨拙地運動著,舌尖上漾開一股子香噴噴的藥味。他們互相打量著,但眼珠一碰,便清楚了,他們之間的感覺完全相同,產生的疑惑也完全相同。他們往前移動了一步,離老貓近了一些。蘋果樹上掛滿青黃葉片的枝條籠罩著他們。老貓眯縫著眼睛,沒有顯示出一絲一毫的驚慌,也好像沒有不愉快的情緒。他們大著膽子又前進了兩步,貓睜圓了眼睛,淒厲地嚎叫了一聲,嚇得他們腿如彈簧,腰似風標,飛一般逃出蘋果樹的陰影。喘息甫定,香噴噴的藥味又吸引著他們向老貓逼近。老貓暴躁起來,向他們撲來。它的每一次瘋狂跳躍都被拴在頸上的鏈子給徹底粉碎,它在地上翻滾著,它用牙齒啃著那條鐵鍊。貓的背毛直豎著,香味從那兒來,誘惑也從那兒來。 他們找來兩根幹槐樹枝條,遠遠地站著,戳那貓的背,貓的憤怒到了極點,咬鐵鍊子、抓地、嚎叫、拉尿,但都無法制止這兩個黃頭髮男孩的惡作劇。他們把沾著貓毛和貓毛之油的槐枝抽回來。他們同時伸出舌頭,貪婪地舔著槐枝上的貓的油膩,舌頭漸漸柔軟啦。——這兩個男孩喜歡舔貓背的事村裡人人皆知。我聽說他們的這種癖好之後,感到很驚訝,找人去問為什麼,誰也不能回答我——他們把那只老貓戳得半死不活的時候,他們的爹回來啦。 爹挎著筐,筐裡盛著胡椒、花椒、桂皮、茴香、芫荽、蔥、薑、蒜等佐料。看到他們戳貓,爹竟然沒發怒,只是用眼睛斜了他們幾下子。爹找出蒜臼子,把調料搗碎。然後,爹走到蘋果樹下,對準貓頭,用包著豬皮的大鞋尖,猛力一踢。貓被踢飛起,在空中翻了兩個滾;貓跌落在地,在地上翻了兩個滾。仔細一看,貓頭破裂,貓眼珠進出,貓鬍子上掛著血珠。他們的脊上有一股涼意,宛若小蛇在爬升。 爹把貓掛在樹權上,進屋裡去了。兄弟倆趁著這機會,飛撲過去,伸著鮮紅的舌頭,舔著貓身上的毛。他們枯黃的小臉變得紅潤又鮮豔。爹站在背後,好奇地打量著這兩個黃毛小子的怪異舉動,狐疑之色濃重地罩著他的臉龐。 「你們要幹什麼?狗娘養的!」他終於怒駡起來。 感受到來自背後的威脅,他們戀戀不捨離開貓,四目晶亮地驚恐,注視著爹的臉。爹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著。他們的嘴唇則細細地哆嗦著。 爹舉起一把生滿紅鏽的牛耳尖刀,尖聲喊叫:「我宰了你們倆狗爹弄的、狗娘養的王八蛋!」 他們同時感到了疑惑。自從舔了貓背上的油膩之後,他們的腦袋就像剛灌注了潤滑油的機器一樣快速地運轉起來,他們想:狗爹弄的?爹是狗嗎? 「你是我們的爹,你是狗嗎?」 「你弄的我們,你是狗嗎?」 問完話後,他們望著他,大大的眼裡放射著狡黠而兇狠的光彩。 爹高舉著刀子的胳膊有氣無力地垂下來,嘴裡低沉地、飛快地咕噥著什麼。 他們第一次感覺到傷害了成年人的歡娛,所以,儘管爹在他們的屁股上各踢了一腳,他們還是感到惶惶不安的興奮。 爹把刀子放在磨石上蹭,呲楞呲楞的磨刀聲使他們牙磣,口水從牙根裡往外冒。 爹磨快了刀,開始開剝貓皮,貓的尾巴像旗杆一樣豎起來,貓身體悠來蕩去,爹無奈,又用拳頭把貓頭亂擂一陣,直到貓尾像條死蛇一樣垂掛下去才罷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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