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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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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夢 復仇記 第一章 湖水動盪不安,在碧綠的月光下,翻騰著一道道田塍般的巨浪。 他們逃出村莊,倉皇如喪家之狗,在綿密的、生滿倒鉤和硬刺的灌木林裡盲目地衝撞著,在陷沒膝蓋的泥濘裡掙扎著。後來他們穿越了窪地裡茂密的蘆葦,到達湖邊。湖水因為翻騰,湖底的淤泥和水草泛起來,所以有腥與臭的味道。月光下,湖裡浪花呈現一種淺淺的藍色,不知因為什麼原理。他們不約而同地在湖邊停下來,兩顆心合著同一的節奏跳躍,兩張嘴用同一的頻率喘息,至少我認為是如此。如此這般,月如冰霜,他們緊緊縮著脖子,湖裡溢上來的氣味塗在他們的感覺上,好像油漆一樣。 蘆葦在他們背後翻滾起來,前邊的彎下腰,後邊的直起腰——此起彼伏——宛若追逐著的長浪,好像要把他們驅趕到湖裡去。 我也不清楚是誰把我搡到蘆葦地裡去——幾秒鐘前我還在《生蹼的祖先們》裡和手上生蹼的梅老師摟著脖子親嘴呢,怎麼一眨眼就進了蘆葦地?墨綠色的蘆葦高大粗壯,「和尚」鳥紡織精巧的草窩窩一排排懸掛在蘆葦的莖葉上,羽毛未豐的鳥雛張著金黃的大嘴,等待著食物。有幾條竹節般的細蛇沿著蘆葦的稈兒往上爬,它們很笨拙,爬到距鳥窩不遠的地方就跌下來,跌下來再往上爬。爬不上去,誓不罷休。這景象令我膽戰心驚。我分撥著蘆葦,像擺脫噩夢般地往外逃跑;蘆葦冰涼黏膩,如同毒蛇。四周響起咯咯的嗚叫,是毒蛇在鳴叫還是和尚鳥在嗚叫? 我的童年時代,原來並沒結束。僅僅因為迷途,我就痛哭失聲。 一道道凜冽的月光照耀著蘆葦,蘆葦上盤纏著的毒蛇都昂著頭,張著口,嘴裡叉舌飛快地點著,像一束束灼熱的小火苗子,蛇嘴裡冰涼潮濕的氣息噴吐到我的臉上,不由我不哭。 但我畢竟從蘆葦地裡鑽了出來,回頭觀望,那彎曲的長蛇因為憤怒通體發了亮,好像扭曲的火舌,映照得每一株蘆葦纖毫畢現。我本能地向著站在湖邊的兩個人靠攏過去。我看到他們的眼睛凝視著湖上凝結了的奇異浪花,不由地眼睛也發直:淺藍的浪花緩慢地翻騰,沉悶如雷的呼隆聲在水底翻滾著,讓人感到湖面上隨時會騰起沖天的浪柱。 沉默片刻,我用一個指頭輕輕地戳了戳一個人的腰,但兩個人同時飛快地轉過身來,好像我把他們嚇了一跳似的。四隻金黃的大眼惶惶不安地盯著我。我的身高不及他倆的膝蓋,可見他們身材高大,猶如兩株挺拔修長的蘆葦。 「你們是誰?站在這裡幹什麼?」我膽怯地問。我膽怯的問話一出嘴竟然氣勢洶洶,好像在審判這兩位高大的青年。 他們轉動著金黃的大眼看著我,麻木著臉,好像沒聽懂我的意思…… 第二章 在我的記憶裡,他們的衣服又短又瘦,扣子把扣眼撐得很緊,隨時都可能脫落。半截生著纖纖細毛的胳膊從袖子裡伸出來,四隻大手,一陣陣哆嗦著,像四隻傻乎乎的小動物。我還記得他們頭上生著柔順的黃頭髮,唇上生著柔軟的黃鬍鬚。總之在我的印象裡這是兩個處處顯示出局促不安、心事重重的青年。 那時候我重複著上邊的問話。 聲聲逼得緊,他們是非回答不行了。 「我是大毛。」 「我是二毛。」 「我是二毛的哥哥。」 「我是大毛的弟弟。」 「我們是雙胞胎。」 「母親一胎生了我們倆。」 「她一生下我們就死了。」 「我們父親這樣說。」 「是不是母親一生下我們就死了?這僅僅是個傳說。」 「也可能沒生我們時她就死了?這僅僅是個傳說。」 「她可能被人給強姦啦。」 「她可能被人給暗害了。」 「現在我們站在這裡看湖裡的風景。」 「湖裡的風景很好看。」 「看完了風景我們要到湖那邊去。」 「我們要遊到湖那邊去。」 「我們的爹昨晚死啦。」 「他死啦還睜著眼睛。」 我聽說他們倆經常處於一種如醉如癡的狀態。你對我說過,從他們剛剛能站立行走那天起,他們的眼前,就週期性地出現一個陌生的女人的身影。她披散著頭髮,臉皮緊緊地貼在顴骨上,好像輕輕一劃就會繃裂。這個女人站立在黑暗的牆角上,悲悲淒淒地注視著他們。有時候她還會發出一聲奇怪的抽泣聲:咯——咯——咯——,好像患胃潰瘍的病人在饑餓時發出的聲音。每逢她站在黑暗裡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們時,寒冷便如潮滾滾而來,使他們的牙齒不由自主地叩擊。她是個什麼人呢?隨著年歲的增長,兄弟倆猜測到這個女人就是他們的母親。她有時候敞著懷,胸脯上的一道道抓痕觸目驚心,血腥味煥發出來,令他們的恐怖更加深刻。 第三章 在一個溫暖的夏夜裡,金黃的月光從破爛不堪的窗櫺間射進來。 月光塗在烏黑的牆壁上,牆壁上伏著一隻翠綠的大肚子螳螂。它高昂著頭,高舉著蜷曲的前腿,一動也不動。後來月光又轉移到房梁上,梁頭上懸掛著一隻紫紅色的、落滿灰塵的紡錘。院子裡的野草梢上,蟈蟈們發出淒婉的叫聲,肉足的小獸在野草之間行走,走出沙啦沙啦的聲響。我聽他說那一夜兄弟倆同時從睡夢中驚醒,那一夜他們剛剛過了九周歲的生日,雖然他們的身高體重都超過了與他們同齡的男孩,但他們的心靈則較之同齡男孩要脆弱要單薄要幼稚。那個女人的魔影死死地糾纏著他們,恐怖壓迫了他們的心靈。他們同時驚醒是因為他們同時感覺到一隻涼涼的手撫摸他們的面孔,是因為他們同時嗅到了那只手上的、像青蛙肚皮上的又冷又腥的氣息。 他們一骨碌爬起來,身體往後收縮著,縮到炕頭上後,兩個赤裸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那個女人站在炕下,月光照著她青色的臉,好像磷火在燃燒。她冷冷地笑著,還嘬起嘴,把浸入肌膚的冷風噴到他們臉上。 他們幾乎同時啼哭起來,那女人的影子褪入月光照不到的朦朧地帶,消逝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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