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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第二天早晨,我告別了女考察隊員們,去尋找青狗兒。女考察隊員們合夥寫了一封信,托我有朝一日得到進縣城的機會,轉交給縣政府辦公室。我生怕丟掉信,就把它牢牢地記在心裡——萬一丟了信,我可以把她們的信背誦給有關方面聽。

  鑽進紅樹林子不到五分鐘,我就迷失了方向。阿菩樹那些密密匝匝善發脾氣的肉質枝條就夠我受的了,地上竟又擁擁擠擠地生長出葉片如刀劍般上指、邊緣上排生著白色硬刺的劍麻般植物。儘管它們不是劍麻,但既然像劍麻,就以劍麻呼之吧。這裡的一切動植物都需要命名,也許是我見少識狹,少見多怪。劍麻的葉片比刀鋸還要鋒利,我儘量避開它們走,躲避劍麻時阿菩樹暴怒的枝條就抽打我的腦袋啦。我傷心地哭起來。空氣不流通,陽光射不進來,四周都是腥冷的氣息,茂密的植物裡不知隱藏著多少危險和秘密。左沖右撞了一陣,我絕望了,蹲在地上。聽著地表之下淙淙的水聲,我更加感到兒子的可貴。

  「青狗兒,你在哪裡?」

  「青狗兒,你在哪裡?」

  有人在學我的聲音。

  突然想起我的衣袋裡有過一包煙。果然摸到一包煙。過濾嘴都脫了,煙絲也揉搓漏了不少。火柴沒有三根,只有兩根。我劃火時很緊張。第一根廢了,第二根著了。

  吸著煙,我翻來覆去思索著一個古老的問題:

  「我們看到一朵花,紅色,有香味,大家都這樣說。難道這朵花果然就是紅色,果然就是有香味嗎?」

  為了節省火柴——說錯啦,沒有火柴啦,煙還有十幾根——一根未熄便引燃又一根。正吸得迷迷糊糊,就聽到頭上一聲巨響,仰臉去看,發現了兩扇展開的寬闊翅膀。大鳥把我抓起來,用力一甩,我翻著筋斗著了地。

  這裡又是一番景象,稀稀的樹木中間,搭著一些低矮的窩棚,窩棚的洞口都用寬闊的大樹葉子密封著。我小心翼翼地爬起來,穿行在樹縫裡,逐個窺聽著窩棚裡的動靜。每個窩棚裡都有低語聲,議論的內容莫名其妙,好像與我無關,又好像與我有些牽連。女考察隊員們托我帶給縣政府的信在我口袋裡唧唧地響著,我急忙伸手按住了口袋。

  窩棚口上的樹葉同時被掀到一邊,每個窩棚裡都發出了令人膽寒的喊叫聲。我沒有哲學頭腦,憑著下意識撒腿就跑。我在一圈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中瞎碰亂撞,猶如一隻無頭的蒼蠅。

  喊叫聲不絕於耳,好像虛張聲勢。一冷靜,滿腦子裡沸騰著活命哲學、流氓哲學、寄生哲學,等等,很多很沉。我抱著頭蹲在地上,看樣子好像是在進行哲學思考,實際上是嚇癱了。

  持著槍刀和棍棒的人從窩棚裡陸續鑽出來。他們圍成圓圈,慢慢收縮,槍刀棍棒和他們的眼睛都閃爍出寒光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犧牲,我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裝死。傳說中老虎是不吃死屍的,好漢也不打躺在地上的人。我堅信圍上來的人是一群好漢,我禱告、祈求一切在空中和地下邀遊的神鬼,保佑我遇到一群好漢而不是一群癩皮狗。

  他們的腿高大粗壯,密密麻麻排列著,好似柵欄。

  「死了嗎?」一個蒼老的聲音自言自語著。

  「沒死。」我說著,折身坐起來。

  他們用皮繩子把我捆綁起來。有一位大漢用遲鈍的刀背鋸著我的脖子,摩擦生電,電流在我的脊椎上飛竄著,我不由自主地弓腰縮頸,嘴裡放出怪聲怪氣。

  他們哈哈大笑起來。

  「你們要殺我嗎?」我膽怯地問。

  「走吧,去見首長吧。是殺你還是放你,我們說了也不算。」

  這時我才有心思去觀察他們。他們穿著草綠色的制服,跟人民解放軍的服裝有些相似,但絕對不是人民解放軍的服裝。前邊有一個大漢子引著路,後邊一群人簇擁著我,迤迤邐邐往前走。我們一直走在稀疏的林子裡,腳下經常被倒木磕碰著。看得出來,這林子曾經十分茂密過,之所以不茂密了是遭到人的砍伐。倒木的旁邊總是蹲著一些半人高的樹樁子,樹樁的茬口上生長著團團簇簇的紅木耳,遠看和近看都像鮮潤的花朵。這且罷了,還有一些蔥綠色的兔子蹲在樹樁上津津有味地啃木耳呢。

  我也不知道究竟要走到哪裡去。這樣的不知目的長途跋涉每個人的一生中總要經過幾次吧?早走晚不走,所以我心平氣和,一邊走一邊欣賞眼界裡的風景,何必自尋煩惱呢?

  我有理由認為行走到松林裡啦,而且有理由認為天已到了正午。

  強烈的陽光從稀疏的樹間直射下來,空氣中充溢著濃烈的松油味道。

  汗水洇濕了前頭帶路的大漢的綠制服,我發現綠制服經汗浸濕後,顏色深厚凝重,質地也像人民解放軍團以上軍官的雜毛料制服一樣,但絕對不是人民解放軍團以上軍裝的雜毛料制服。林子深處有篤篤的聲響,是不是啄木鳥在樹上鑿洞呢?

  前邊出現了一個高大的土堆,好像一個大墳墓。我耳邊有一個善良的聲音說:

  「孩子,別哭喪著臉,就要晉見首長啦,你應該面帶笑容,裝出十分幸福、十分歡樂的樣子。」

  這一席話很耳熟,我確信這是真理,放之四海而皆準。是啊,為什麼要哭喪著臉呢?你難道不幸福嗎?

  近前了才發現,這個巍巍峨峨的大土疙瘩是一座暗堡,周圍種著樹,土堡上插著草木偽裝,那些像老鼠洞一樣的窟窿分明是對外射擊的槍眼。

  暗堡上開著一個拱形的門洞,門洞兩側立著兩株小松樹——其實是兩個持槍直立的哨兵,他們偽裝得太像啦。

  遠處,黑色的樹冠收攏著上聳,宛若一股股靜止的黑煙。

  引路的漢子對我說:

  「立住,你!」

  他彎著腰鑽進暗堡裡,再也不見出來。待著好久,跳出了一個穿紅色號衣的小男孩,他說:

  「請你們進去呢!」

  我們一個挨一個鑽進門洞,小男孩舉著火把為我們引路。地下佈滿濕漉漉的卵石,卵石之間爬動著寄生蟹和蝸牛。淙淙的水聲仿佛在頭上響。生滿苔蘚的牆壁上,壁虎們排成紡錘圖案。好像一柄利斧劈開了我混沌的頭顱,我忍不住叫了一聲。

  一隻粗糙的大手捂住了我的嘴巴,一個人對我耳語:

  「委屈點,這是為了你好!」

  然後他們把我抬起來。他們抬著我飛跑。跑得很不平穩。舉著我跑,我的額頭摩擦著門洞的牆壁、牆壁上的紡錘、構成紡錘的壁虎、壁虎癩癩疤疤的皮膚。

  進入一個燈火通明的大廳,他們把我摔在地上,像摔一條死狗。

  「報告團長,我們把奸細抓來啦!」他們齊聲說。

  「每人賞黃金一兩,到財會處領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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