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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一個瞎子彈著三弦在縣城的青石板道上坐著賣唱,石板縫裡生著一些頑強的毛穀纓,蜥蜴在他腿縫裡休憩。他唱著一個小馬駒的故事,也唱著一個考察隊員在紅樹林子裡漫遊的故事。

  她們邀請我們到帳篷裡去休息,吃東西。我正好感覺到既疲乏又饑餓,她們的邀請正合著我的心意。

  兒子嘟著嘴,好像很不高興的樣子。因為碰到了這些朋友,我的孤獨感減緩,對兒子的依賴感也減輕。我的腰杆有些硬,說話的腔調裡又滲出了家長和主子的味道:

  「青狗兒,姑姑們叫我們去帳篷裡去休息、吃東西,你去還是不去?」

  青狗兒撿起湖邊那些有著刀鋒一般利刃的花花石片,憤怒地打擊著湖面上那些陀螺般團團旋轉、激起雪白水花、煥發奇光異彩的彩球魚。他打得很准,每一塊石片都註定要把一隻彩球魚打成兩半。

  破裂的彩球魚的腔子裡泄出花花綠綠的鮮血,漶在水面上。一股股腥甜的味道隨著破裂彩球魚的增多而濃烈起來。

  「你去還是不去?!」

  「去幹什麼?去看你們剝成光腚猴子耍流氓?呸!」青狗兒鄙視地說。

  我分明記得,我與她們赤身裸體討論歷史時,青狗兒還是個吃奶的孩子,他何以得知?

  青狗兒冷笑一聲說: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的臉漲紅了。我無法否認,生養出這樣一個兒子是天大的不幸。

  「你想捏死我?晚啦!」青狗兒緊逼著我的思想說。

  他繼續著殘酷的行為:用尖利的石片把浮到湖水上交配的彩球魚打成兩半。

  一位冗長臉兒修長眉毛嘴唇嬌豔肥大的女考察隊員跑過去,攔腰抱住青狗兒,把他舉起來,說:

  「這是珍奇魚類,比鑽石還寶貴,要保護,不許殺害!」

  青狗兒在她懷裡,瞪著眼說:

  「這魚是你們家的?」

  「這是國家的珍寶!」

  「狗屁!」青狗兒出言不遜,罵道,「我殺了你這個臭婊子!」

  青狗子舉起石片,在考察隊員臉上剮出了一條大口子,嘩嘩啦啦往外流血。

  女考察隊員舉起青狗兒,擲到湖水裡。一群彩球魚包圍上去。

  我嚎叫了一聲。要不是兩位女考察隊員拽住我的胳膊,我一定跳到湖裡去啦。她們說:

  「這樣的破孩子要了幹什麼?」

  她們像綁架一樣把我拖到架在湖邊的帳篷裡。那位臉上受傷的女考察隊員跟著我們進了帳篷。她的臉上還流血。兩位女考察隊員一個勁地揉搓著我的手,焦急地向我打聽著縣裡的情況,我說我通通不知道。受傷的女考察隊員打開保健箱,找出一塊長條形的橡皮膏,貼到傷口上。血不流了,但她的嘴巴被橡皮膏牽扯,呈現出溫柔的傾斜狀。我馬上回憶起若干往事。

  三個女考察隊員不由分說地剝掉了我的衣服。她們自己也飛快地剝掉衣服,她們說:

  「穿著衣服,總是妨礙說話。」

  我確實有這樣的感覺:我們赤裸裸地坐在一起,我的心境立刻就變得異常寧靜而溫馨,逝去的往事像源源不斷的流水湧到了我的嘴裡,話語自動地跳出來,根本用不著我費盡心思去尋章找句。

  正說得熱鬧,青狗兒渾身流著水站在帳篷門口,手裡提著一條用阿菩樹的肉質枝條擰成的鞭子,陰鷙地冷笑著說:

  「臭婊子們!臭大糞!我就知道,你們只要鑽進帳篷就要裝神弄鬼!」

  我又羞又惱,抄過一件汗衫就往頭上套。青狗兒攔腰打了我一鞭,幾乎把我打成兩截。

  「今天,我要替俺娘報仇雪恨!」他咬牙切齒地說,鞭子在他手裡扭動著,由綠色變成紅色,由紅色變成紫色,由紫色變成藍色……

  「青狗兒,我沒幹壞事啊!」

  「丟人!」他一鞭把我手捧著的那件汗衫打成兩片,像用剪刀鉸開一樣齊的茬口。

  「你睜開眼睛看看,這是誰的汗衫?」青狗兒嘲笑我。

  我一隻手拿著一片紅色的汗衫,汗衫上洋溢著受傷的女考察隊員豐滿乳房的氣味。

  「你穿上衣服,」兒子命令我。

  我穿上衣服。我一穿上衣服,女考察隊員就顯得局促不安,紅暈上了臉,連乳頭都漲紅啦。她們也慌慌張張地找衣服。

  兒子笑著說:

  「爸爸,你看看我怎樣教訓這些臭娘們!」

  他掄起毒蛇般的鞭子,瘋狂地抽打著女考察隊員們。一鞭一道血痕,一鞭一聲巨響。女考察隊員們被抽得遍地翻滾,鬼哭狼嚎。

  我跪在青狗兒面前,替無辜的女考察隊員們求情。

  他把鞭子纏到腰上,餘恨未消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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