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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天一放亮,小老舅就來了,就像前邊說的一樣,他患有嚴重的氣管炎,哮喘不止,嘴唇青紫,目光呆滯。兩個大葫蘆一前一後搭在肩頭,他是借助了葫蘆的浮力才泅渡過來,河裡洪水滔天,漩渦都如鬥大,水裡還有很多兇狠的老鱉,而且他還有嚴重的恐水症,所以他能過來是很不容易的。因此我們把小老舅舅奉為上賓。我們讓他坐在爺爺屍體旁邊的楸木杌子上,給他喝開胃驅寒的茴香酒。他也毫不客氣,喝了一碗又一碗。母親稱讚他帶來的那七朵特大玫瑰花。河對岸的玫瑰為什麼這般大?河對岸的玫瑰為什麼這樣紅?為什麼這樣紅?紅得好像燃燒的火。七枝花總重三斤八兩,十六兩為一斤,試問:每枝花重多少斤?

  3斤8兩=56兩

  56(兩)÷7=8(兩)

  8兩=半斤

  答:小老舅舅從河對岸帶來為爺爺插屍的玫瑰花每枝平均重半斤。

  我嚴肅地告訴母親:

  「娘,每枝花重半斤!」

  母親吃驚地伸出了舌頭。

  第三章

  我安慰著暴怒的兒子,生怕他一衝動就幹出令人吃驚的事情來。

  青狗兒,青狗兒,你娘遲早會回來的。兒子又鑽到木桶裡去玩兒,我在大廳的邊角上尋找到一個空位子,坐下,輕輕地舒出了一口氣。可能是我噴出的氣使她反感吧,前邊坐席上那位頭上插菊花的女人回過頭來瞪了我一眼。我恍惚記得她是我六老爺爺的女兒,應該叫姑奶奶的。沒及我張口,她就把腦袋扭轉回去。她頭上的菊花放出淡淡的憂傷,不是憂傷是幽香。我兒子滾著桶,嘎啦嘎啦響。舞臺上開始表演舞蹈,正中有一團火,人們圍著火跳舞,跳舞者都手持著一個牛骨紡錘。跳了一頓,好像累了,都溜邊坐了,嘴裡嚼著草。舞臺邊緣上生著一蓬蓬千頭菊,白色居多,偶有紅、黃。有人掐下花來,插到傍坐的女人頭上。後來皮團長出來了,他腰佩雙槍,嘴角上叼著煙袋。他說:

  「革命啦!革命啦!你們懂不懂?從今之後,凡手腳上生蹼者,一律閹割。有破壞革命者,格殺勿論!」

  皮團長一招手,幾個人把一個男子推到臺上,皮團長舉起槍,像木匠吊線一樣瞄了半天准,然後一扣扳機,噗哧一聲,那人的腦漿子就噴出來了。舞臺下的人齊聲歡呼。也有把菊花拋到臺上去的。我兒子蹦到舞臺上,把那些菊花收攏起來。他抱著菊花,對我憨笑。

  又該講給爺爺送葬的故事啦。我吩咐兄弟們拉來了三匹高頭大馬,全是火炭一樣的顏色,眼如銅鈴蹄若覆盆。又吩咐叔叔們用柏木板釘了一架拖車,拖車的底板用鉋子刨光,擦上蜂蠟。叔叔們砰砰啪啪幹活的時候,馬兒在一旁吃草料。草是青穀草,料是炒胡豆。馬兒們吃得香甜,肚子漸漸圓溜溜,眼睛也更加光彩。最重要的工作是為爺爺洗浴裝殮。皮團長曾用過的青石馬槽是斷斷不能再用啦,儘管那物還全毛全翅地存在著。找來一口大鐵鍋,鍋裡注滿清水,加上明礬和夜明砂,給爺爺剝光了衣服,爺爺一身硬骨頭,彎彎曲曲地把爺爺抬到大鐵鍋時,鍋裡的水沸沸流流地溢出來。當年擦洗皮團長時用過絲瓜瓤子,這次也斷斷不能用了。就用笤帚疙瘩吧,我說。我們用笤帚疙瘩搓洗著爺爺的身體。這時拖車也做好了。我們把爺爺晾乾後,抬到拖車上。爺爺是不能穿呢子軍服的,穿中山裝又不倫不類,就讓他穿上長袍馬褂,腳上卻是一雙三接頭的牛皮鞋,擦拭得很亮。首先把小老舅舅贈送的七枝玫瑰插到爺爺身上,然後,以白菊花為主,以山丹丹為輔,還有大把大把的萱草,爺爺簡直變成了一條花草繁茂的丘陵。當然,七枝玫瑰高高在上,永遠是花草中的翹楚。靈車裝飾完畢,為了防止滑脫,我吩咐兄弟們用蕁麻繩子把爺爺牢牢地捆在拖車上,又在爺爺的手裡塞上一把用堅硬的紅棗木刮削成的尖刀,這把木刀有三尺多長,任何人握著它都會顯得英武或是孔武。緊接著就是套馬。馬的輓具也是天下難再好的輓具了:一色的生牛皮編織,又用上等的桐油浸泡過。在馬的輓具上,女人們插上了很多的菊花。到處都彌漫著菊花的幽香。

  現在,大家可以放聲痛哭啦。

  女人們帶頭嚎哭,男人們跟著哭。

  爺爺神態安詳,一句話也不說。我猜想到他對葬禮是十分滿意的。

  禮儀剛剛開始,好戲還在後頭哩!

  我站在拖車的後尾,我的腳尖碰著爺爺的腳心。手扶著一根橫木,我命令大家不要哭啦。對準馬兒的屁股,我戳了一竹竿。馬兒們跑起來。眾人緊隨在拖車後,頻繁地挪動著腿。

  三匹馬並著肩,起初跑得並不快,後來快起來。馬尾巴張開,宛若一匹綢子。我們在田野裡飛馳,油燕貼著草地飛翔是為了捕捉被馬蹄驚起來的飛蛾。有一些褐色的飛行物好像是螞蚱,其實不是螞蚱,而是馬蹄濺起來的泥土。後邊的人飛跑,用盡全力,也追不上駿馬。我聽到了她們的叫駡聲,便用盡平生之力,拉住了馬韁繩。馬頭三隻高昂,前蹄舉起;半張的馬嘴裡發出嘶啞的咆哮,馬唇上沾著泡沫。慣性又使油滑的拖車在草皮地上滑行了十幾米,才停下車。我跳下拖車,回頭張望,見草地上出現了一條平坦的道路,路上全是被拖車壓倒的綠草和黃花。

  送葬的人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小腳女人們很可憐;患哮喘症的小老舅舅更可憐,臉黃了,眼綠啦,唇紫著,張著黑洞洞的大嘴,輔助鼻孔喘氣。

  小老舅舅頗為幽默地說:

  「乾巴金豆大外甥噢——噢——噢——好像一場馬拉松噢——噢——噢——鬼子還沒進村哪噢——噢——噢——慢點跑馬中不中噢——噢——噢——」

  我說中中中,小老舅舅您可以騎到馬上或是坐到車上,路途還遠著呢到達紅樹林子。

  小老舅舅既不坐拖車,又不騎駿馬;人各有志,不得勉強。為了不使他這遠來的貴客喘死在路上,我拉住馬韁,控制著速度。馬兒因不得隨心所欲奔跑而情緒煩躁,身體扭動,步伐淩亂。蜜蜂追隨著我們飛舞,鳥兒在我們頭上盤旋。有話即慢,無話即快,簡短地說,馬拉著拖車已經來到紅樹林子邊緣。

  這是個低窪的地方,四面八方的水都往這兒彙集。我們猜想茂密的樹林深處,一定有著積水的大淖子,因為樹林子深處經常有嫋嫋的水汽上升,彙集成華蓋般的雲團,然後就落雨,清冷的、腐敗的水汽隨風蕩漾到草原上,向我們傳達著魚鱉蝦蟹們和大量莫名其妙的水生植物的信息。紅樹林子究竟有多麼大?誰也說不清。有好事者曾想環繞一周,大概估算出紅樹林子的面積,但沒有一人神志清醒地走完一圈過,樹林子裡放出各種各樣的氣味,使探險者的精神很快就處於一種虛幻狀態中,於是所有雄心勃勃的地理學考察都變化為走火入魔的、毫無意義的精神漫遊。這且不說,還有一些迷誤進樹林深處、永不出來者,每逢陰雨天氣,空氣濕潤,氣壓陡增,我們常常能聽到這些迷途者發出的呼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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