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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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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瘋了嗎?九老媽,我不是說的你,我不是我,你不是你,都是被九老爺籠子裡那只貓頭鷹給弄的,九老媽你瞅著空子給他捏死算啦! 九老媽說:乾巴,你九老爺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軟起來象羊,凶起來象狼。當年跟他親哥你的四老爺吃飯時都把盒子炮擱在波棱蓋上…… 不知不覺地過去了一小時,我和九老媽站在已經佈滿了暗紅色蝗蟲的街道上,似乎說過好多話,又好象什麼話也沒說。我恍惚記得,九老媽斷言,最貪婪的雞也是難以保持持續三天對蝗蟲的興趣的,是的,事實勝於雄辯:追逐在疲倦的桑樹下的公雞們對母雞的興趣遠遠超過對蝗蟲的興趣,而母雞們對灰土中穀秕子的興趣也遠遠勝過對蝗蟲的興趣。幾百隻被撐得飛不動了的麻雀在浮土裡撲棱著灰翅膀,貓把麻雀咬死,舔舔舌頭就走了。蝗蟲們煩躁不安或是精神亢奮地騰跳在街道上又厚又灼熱的浮上裡,不肯半刻消停,好象浮上燙著他們的腳爪與肚腹。街上也如子彈飛迸,浮土噗噗作響,桑樹上、牆壁上都有暗紅色的蝗蟲在蠢蠢蠕動,所有的雞都不吃蝗蟲,任憑著蝗蟲們在他們身前身後身上身下爬行跳動。五十年過去了,街道還是那條街道,只不過走得更高了些,人基本上還是那些人,只不過更老了些,曾經落遍蝗蟲的街道上如今又落遍蝗蟲,那時雞們還是吃過蝗蟲的,九老媽說那時雞跟隨著人一起瘋吃了三天蝗蟲,吃傷了胃口,中了蝗毒,所有的雞都腹瀉不止,屁股下的羽毛上沾著污穢腥臭的暗紅色糞便,蹣跚在蝗蟲堆裡它們一個個步履艱難,紮煞著淩亂的羽毛,象剛剛遭了流氓的強姦,伴隨著腹瀉它們還嘔吐噁心,一聲聲尖細的呻吟從它們彎曲如弓背的頸子裡溢出來,它們尖硬的嘴上,掛著摻著血絲的粘稠涎線,它們金黃的瞳孔裡晃動著微弱的藍色光線——五十年前所有的雞都中了蝗毒,跌撞在村裡的家院、胡同和街道上,象一台醉酒的京劇演員。人越變越精明,雞也越變越精明了;今天的街道宛若往昔,可是雞們、人們對蝗蟲抱一種疏遠冷淡的態度了。 我真想死,但立刻又感到死亡的恐怖,我注視著拴在牆前木樁上的一匹死毛漸褪新毛漸生的毛驢,忽然記起:上溯六十年,那個時候,家族裡有一個奇醜的男人曾與一匹母驢交配。他腦袋碩大,雙腿又細又短,雙臂又粗又長,行動怪異,出語無狀,通體散發著一種令人掩鼻的臭氣,女人們都象避瘟神一樣躲著他。他是踏著一條凳子與毛驢交配的,那時他正在家族中威儀如王的大老爺家做覓漢,事發之後,大老爺怒火萬丈,召集了十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每人手持一支用生牛皮擰成的皮鞭,把戀愛過的驢和人活活地打死了。現在,這樁醜事,還在暗中愈加斑斕多彩地流傳著。——我深深感到,被鞭笞而死的驢和人都是無辜的,他和它都是階級壓迫下的悲慘犧牲。我記起來了,他的綽號叫「大鈴鐺』,發揮一下想像力,也可以見到那匹秀美的小毛驢的形象。家族的歷史有時幾乎就是王朝歷史的縮影,一個王朝或一個家族臨近衰落時,都是淫風熾烈,扒灰盜嫂、父子聚(鹿匕)、兄弟鬩牆、婦姑勃谿;——表面上卻是仁義道德、親愛友善、嚴明方正、無欲無念。 嗚呼!用火刑中興過、用鞭笞維護過的家道家運俱化為輕雲濁土,高密東北鄉吃草家族的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我面對著尚在草地上瘋狂舞蹈著的九老爺——這個吃草家族純種的子遺之一,一陣深刻的悲涼湧上心頭。 現在,那頭母驢站在一道傾記的上牆邊上,就是它喚起了我關於家族醜聞的記憶。它難道有可能是那頭被「大鈴鐺」姦污過、不,不是姦污,是做愛!它難道有可能是那頭秀美的母驢的後代嗎!它一動不動地站著,一條烏黑的韁繩把它拴在牆邊糟朽的木樁上。它的禿禿的尾巴死命夾在兩條骨節粗大的後腿之間;它的腚上瘢癡累累;那一定是皮鞭留給它的終生都不會消除的痛楚烙印;它的脖後久經磨難,老繭象鐵一樣厚,連一根毛都不長;它的蹄子破破爛爛,傷痕累累;它的眼睛枯滯,眼神軟弱而沮喪;它低垂著它的因充塞了過多的哲學思想而變得沉重不堪的頭顱……五十年前,也是這樣一頭毛驢馱著四老媽從這樣的街道上莊嚴地走過,它是它的本身還是它的幻影?它站在牆前,宛若枯木雕塑,暗紅色的蝗蟲在它的身上跳來跳去,它巋然不動,只有當大膽的蝗蟲鑽進它的耳朵或鼻孔裡時,它才擺動一下高大的雙耳或是翕動一下流鼻涕的鼻孔。牆上土皮剝落,斑斑駁駁,景象淒涼;牆頭上的青草幾近死亡,象枯黃的亂髮般紛披在牆頭上。那兒,有一隻背生綠鱗的壁虎正在窺視著一隻伏在草悄上的背插透明紗翅的綠蟲子。壁虎對紅蝗也不感興趣。這不是馱過四老媽的那頭驢,它的紫玉般的蹄子上雖然傷痕瘢疤連綿不絕,但未被傷害的地方依然煥發出青春的潤澤光芒。一隻蝗蟲蹦到我的手背上,我感覺到蝗蟲腳上的吸盤緊密地吮著我的肌膚,撩起了我深藏多年的一種渴望。我輕輕地、緩緩地、悄悄地把手舉起來,舉到眼前,用溫柔的目光端詳著這只神奇的小蟲……淚水潸然下落……乾巴,九老媽用狐狸般的疑惑目光打量著我,問:你眼裡淌水啦,是哭出來的嗎?我舉著手背上的蝗蟲,說:不是眼淚,我沒哭,太陽光太亮了。九老媽噢了一聲,抬手一巴掌,打在我的手背上,把那只蝗蟲打成了一攤肉醬。為了掩飾憤怒憂傷和惆悵,我掏出了墨鏡,戴在了鼻樑上。 天地陰慘,綠色氾濫,太陽象一塊浸在污水中的圓形綠玻璃。九爺周身放著綠光,揮舞著手臂,走進了那群滅蝗救災的解放軍裡去。解放軍都是年輕小夥子,生龍活虎,龍騰虎躍,追趕得蝗蟲亂蹦亂跳。他們嗷嗷地叫著,笑著,十分開心愉快。我可是當過兵的人,軍事訓練殘酷無情,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摸爬滾打夠人受的。滅蝗救災成了保衛著我們莊稼地的子弟兵們的盛大狂歡節,他們奔跑在草地上象一群調皮的猴子。九老爺的怪叫聲傳來了,記錄他叫出來的詞語毫無意義,因為,在這顆地球上,能夠聽懂九老爺的隨機即興語言的只有那只貓頭鷹了。它在大幅度運動著的青銅鳥籠子裡發出了一串怪聲,記錄它的怪聲也同樣毫無意義,它是與九老爺一呼一應呢。從此,我不再懷疑貓頭鷹也能發出人類的語言了。有十幾個解放軍戰士把九老爺包圍起來了,九老媽似乎有點怕。九老媽,休要怕,你放寬心,軍隊和老百姓本是一家人,他們是觀賞九老爺籠中的寶鳥呢。他們彎著腰,圍著鳥籠子團團旋轉,貓頭鷹也在籠子裡團團旋轉。那個吹號的小戰士捏著一隻死蝗蟲遞給貓頭鷹,它輕蔑地彎勾著嘴,叫了一聲,把那小戰士嚇了一跳。 後來,農業科學院蝗蟲研究所那群研究人員從紅色沼澤旁邊的白色帳篷裡鑽出來,踢踢遝遝地向草地走來——草地上的草已經成了光杆兒,蝗蟲們開始遷移了——連續一年滴雨不落之後又是一月無雨,只是每天淩晨,草莖上可以尋到幾滴晶瑩的可怕的露珠——太陽毒辣,好似後娘的巴掌與獨頭的大蒜,露珠在幾分鐘內便幻成了毛蟲般的細弱白氣。如今,只有紅褐色的蝗蟲覆蓋著黑色的土地了。蝗蟲研究人員們當初潔白的衣衫遠遠望著已是髒汙不堪,呈現著與蝗蟲十分接近的顏色,蝗蟲伏在他們身上,已經十分安全。名存實亡的草地上塵煙沖起,那是被解放軍戰士們踢踏起來的,他們腳踩著蝗蟲,身碰著蝗蟲,揮動木棍,總能在蝗蟲飛濺的空間裡打出一道道弧形的縫隙。蝗蟲研究人員肩扛著攝影機,拍攝著解放軍與蝗蟲戰鬥的情景,而那些蝗蟲們,正象決堤的洪水一樣,朝著村莊湧來了。 蝗蟲們瘋狂叫囂著,奮勇騰跳著,象一片碩大無比的、貼地滑行的暗紅色雲團,迅速地撤離草地,在離地三尺的低空中,迴響著繁雜紛亂的響聲,這景象已令我瞠目結舌,九老媽卻用曾經滄海的滄桑目光鞭撻著我兔子般的膽怯和麻雀般的狹小胸懷。這才有幾隻蝗蟲?九老媽在無言中向我傳遞著信息:五十年前那場蝗災,才算得上真正的蝗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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