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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都瘋了!九老媽惡狠狠地說——哪裡是「說」?基本是詛咒——瘋了!你九老爺瘋了!這群當兵的瘋了!

  我呢?我討好地看著九老媽兇神惡煞般的面孔,問:我沒瘋吧?

  九老媽的鬥雞眼碰撞一下後又疾速分開,一種瘋瘋癲癲的神色籠罩著她的臉,我只能看到隱顯在瘋癲迷霧中的九老媽的凸出的、鮮紅的牙床和九老媽冰涼的眼睛。我……

  我突然聞到了一股熱烘烘的腐草氣息——象牛羊回嚼時從百葉胃裡泛上來的氣味,隨即,一句毫不留情的話象嵌著鐵箍的打狗棍一樣搶到了我的頭上:

  你瘋得更厲害!

  好一個千刀萬剮的九老媽!

  你竟敢說我瘋啦?

  我真的瘋了?

  冷靜,冷靜,清冷靜一點!讓我們好好研究一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說我瘋了,她,論輩份是我的九老媽,不論輩份她是一個該死不死浪費草料的老太婆,她竟然說我瘋了!

  我是誰?

  我是莫言嗎?

  我假如就是莫言,那麼,我瘋了,莫言也就瘋了,對不對?

  我假如不是莫言,那麼,我瘋了,莫言就沒瘋。——莫言也許瘋了,但與我沒關。我瘋不瘋與他沒關,他瘋沒瘋也與我沒關,對不對?因為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

  如果我就是莫言,那麼——對,已經說對了。

  瘋了,也就是神經錯亂,瘋了或是神經錯亂的鮮明標誌就是胡言亂語,邏輯混亂,哭笑無常,對不對?就是失去記憶或部分失去記憶,平凡的肉體能發揮出超出凡人的運動能力,象我們比較最老的喜歡在樹上打秋千、吃野果的祖先一樣。所以,瘋了或是神經錯亂是一樁有得有失的事情:失去的是部分思維運動的能力,得到的是肉體運動的能力。

  好,現在,我們得出結論。

  首先,我是不是莫言與正題無關,不予討論。

  我,邏輯清晰,語言順理成章,當然,我知道『邏輯清晰』與『語言順理成章』內涵交叉,這就叫『換言之』!你少來挑我的毛病,當然當然,『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你別來聖人門前背《三字經》,俺上學那會一年到頭背誦《毛主席語錄》,背得滾瓜爛熟!我告訴你,俺背誦《毛主席語錄》用的根本不是腦袋瓜子的記憶力,用的是腮幫子和嘴唇的記憶力!我哭笑有常,該哭就哭,該笑就笑,不是有常難道還是無常嗎?我要真是無常誰敢說我瘋?我要真是無常那麼我瘋了也就是無常瘋了,要是無常瘋了不就亂了套了嗎?該死的不死不該死反被我用繩索拖走了,你難道不害怕?如此說來,我倒很可能是瘋了。

  九老媽我現在才明白你為什麼希望我瘋了,如果我不瘋,你早就被我拿走了,正因為我瘋著,你才得以混水摸魚!

  你甭哆嗦!我沒瘋!你幹那些事我全知道。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一年,你生了一個手腳帶蹼的女嬰,你親手把她按到尿罐裡溺死了!你第二天對人說,女嬰是發破傷風死的!你騙了別人騙得了我嗎?

  你十歲的時候就壞得頭頂生瘡腳心流膿,你跑到莫言家的西瓜地裡,沙灘上那片西瓜地你用刀子把一個半大的西瓜切開一個豁口、然後拉進去一個屎撅子。你給西瓜縫合傷口,用酒精消了毒,灑上磺胺結晶,紮上繃帶,西瓜長好了,長大了。到了中秋節,莫言家慶祝中秋,吃瓜賞月。莫言捧著一個瓜咬了一口,滿嘴不是味。莫言那時三歲,還挺願說話,莫言說:

  爹,這個西瓜肚子裡有屎!

  爹說:

  傻兒子,西瓜不是人,肚子裡哪有屎?

  莫言說:

  沒屎怎麼臭?

  爹說:

  那是你的嘴臭!

  莫言說:

  天生是瓜臭!

  爹接過瓜去,咬了一口,品順了一會滋味,月光照耀著爹幸福的、甜蜜的臉,莫言看著爹的臉,等待著爹的評判,爹說:

  象蜜一樣甜的瓜,你竟說臭,你是皮肉發熱,欠揍!吃了它!

  莫言接過那瓣瓜,一口一口把瓜吃完。

  莫言如釋重負地把瓜皮扔到桌子上。爹檢查了一下瓜皮,臉色陡變,爹說:

  帶著那麼多瓤就扔?

  莫言只好撿起瓜皮,一點點地啃,把一塊西瓜皮啃得象封窗紙一樣薄!

  你說你缺德不缺德?你的屎要是象人家吃草家族裡的尿那樣,無臭,成形,只有一股青草味,吃了也就吃了,你他媽的拉的是動物的屍體的渣滓!

  罄竹難書你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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