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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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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得著在你這個兔崽子面前吹牛?」杜大爺說,「我對你說吧,那時候,每逢馬桑集,我爹最少要割五斤肉,老秤五斤,頂現在七斤還要多,不割肉,必買魚,青魚,巴魚,黃花魚,披毛魚,墨斗魚……那時候,馬桑鎮的魚市有三裡長,槐花開放時,正是鱗刀魚上市的季節,街兩邊白晃晃的,耀得人不敢睜眼。大對蝦兩個一對,用竹簽子插著,一對半斤,兩對一斤,一對大蝦只賣兩個銅板。那時候,想吃啥就有啥,只要你有錢。現在,你有錢也沒處去買那樣大的蝦,那樣厚的鱗刀魚,嗨,好東西都弄到哪裡去了?好東西都被什麼人吃了?俺大女婿說好東西都出了口了,你說中國人怎麼這樣傻?好東西不留著自己吃,出什麼口?出口換錢,可換回來的錢弄到哪裡去了?其實都是在胡弄咱這些老百姓。可咱老百姓也不是那麼好胡弄的。大家嘴裡不說,可這心裡就像明鏡似的。現在,這麼大個公社,四十多個大隊,幾百個小隊,七八萬口子人,一個集才殺一頭豬,那點豬肉還不夠公社幹部吃的。可過去,咱馬桑鎮的肉市,光殺豬的肉案子就有三十多台,還有那些殺牛的,殺驢的,殺狗的,你說你想吃什麼吧。那時候的牛,大肉牛,用地瓜、豆餅催得油光水滑,走起來晃晃蕩蕩,好似一座肉山,一頭牛能出一千多斤肉。那牛肉肥的,肉膘子有三指厚,那肉,一方一方的,簡直就像豆腐,放到鍋裡煮,一滾就爛,花五個銅子,買上一斤熟牛肉,打上四兩高粱酒,往凳子上一坐,喝著吃著,聽著聲,看著景,你想想吧,那是個什麼滋味……」 我咽了一口唾沫,說:「杜大爺,您是編瞎話騙我吧?舊社會真有那麼好?」 杜大爺說:「你這孩子,誰跟你說舊社會好了?我只是跟你說吃肥牛肉喝熱燒酒的滋味好。」 我問:「你吃肥牛肉喝熱燒酒是不是在舊社會?」 他說:「那……那……好像是舊社會……」 我說:「那麼,你說吃肥牛肉喝熱燒酒好就等於舊社會好!」 他惱怒地蹦起來:「你這個熊孩子,這不是畫了個圈讓我往裡跳嘛!」 我說:「不是我畫了圈讓你往裡跳,是你的階級立場有問題!」 他小心翼翼地問:「小爺們兒,您給我批講批講,什麼叫階級立場?」 我說:「你連階級立場都不懂?」 他說:「我是不懂。」 我說:「這階級立場嘛……反正是,舊社會沒有好東西,新社會都是好東西;貧下中農沒有壞東西,不是貧下中農沒有好東西。明白了嗎?」 他說:「明白了明白了,不過……那時候的肉魚什麼的確實比現在多……」 我說:「比現在多貧下中農也撈不到吃,都被地主富農吃了。」 「小爺們兒,你這可是瞎說,有些地主富農還真捨不得吃,有些老貧農還捨得吃。比如說方老七家,老婆孩子連條囫圇褲子都沒有,可就是好吃,打下糧食來,趕緊著祟,換來錢買魚買肉,把糧食糟光了,就下南山去討飯。」 我說:「你這是造謠污蔑老貧農!」 他說:「是是是,我造謠,我造謠。」 我們並排坐著,不言語了。夜氣濃重,而且還有了霧。河裡一傳來蛤蟆的叫聲。 他自言自語道:「蛤蟆打哇哇,再有30天就吃上新麥子面了……新麥子面多筋道哇,包餃子好吃,擀麵條好吃,烙餅好吃,蒸饅頭也好吃……那新饅頭白白的,暄暄的,掰開有股清香味兒,能把人吃醉了……」 我說:「杜大爺,求您別說吃的了!您越說,我越餓!」 「不說了,不說了,」他點上一鍋煙,悶悶地抽著,煙鍋一明一暗,照著他的老臉。 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他也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羅漢,咱不能這樣傻,」他說,「反正咱不讓牛趴下就行了,你說對不對?」 我說:「對呀!」 他說:「那咱們倆為什麼不輪班睡覺呢?」 「萬一它們趴下呢?」我擔心地說。 他站起來檢查了一下牛韁繩,說:「沒事,我敢保證沒事。韁繩斷不了,它們就趴不下。」 我說:「那我先回家睡去了。」 他說:「你這個小青年覺悟太低了,我今年68了,比你爺爺還大一歲,你好意思先回去睡?」 我說:「你這個老頭覺悟也不高,你都68了,還睡什麼覺?」 他說:「那好吧,我出個題給你算,你要是能算出來,你就回家睡覺,你要是算不出來,我就回家睡覺。」 不等我答應,他就說開了:「東南勞山松樹多,一共三萬六千棵,一棵樹上九個權,一個權裡九個窩,一個窩裡九個蛋,一個蛋裡九個雀,你給我算算一共有多少雀?」 上學時我一聽算術就頭痛。十以內的數我掰著手指頭還能算個八九不離十,超過了十我就犯糊塗。杜老頭子開口就是上萬,我如何能算清?再說了,我要能把這樣大的數算清楚,我還用得著半夜三更來遛牛嗎? 我說:「杜老頭,你別來這一套,我算不清,算清了我也不算,我憑什麼要費那麼多腦子?」 杜大爺歎息:「現如今的孩子怎麼都這樣了?一點虧都不吃。」 我說:「現如今的老頭也不吃虧!」 杜大爺說:「碰上你這個小雜種算是碰上對手了。好吧,咱都不睡,就在這裡熬著。」 杜大爺一屁股坐在地上,巴嗒巴嗒地抽煙。 我背靠著一棵槐樹坐下,仰著臉數天上的星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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