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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躺在舒適的——比較硬座而言——硬臥中鋪上,體態臃腫、頭髮稀疏、雙眼細小、嘴巴傾斜的中年作家莫言卻沒有一點點睡意。列車進入夜行,車廂頂燈關閉,只有腳燈射出一些微弱的黃光。我知道我與這個莫言有著很多同一性,也有著很多矛盾。我像一隻寄居蟹,而莫言是我寄居的外殼。莫言是我頂著遮擋風雨的一具斗笠,是我披著抵禦寒風的一張狗皮,是我戴著欺騙良家婦女的一副假面。有時我的確感到這莫言是我的一個大累贅,但我卻很難拋棄它,就像寄居蟹難以拋棄甲殼一樣。在黑暗中我可以暫時拋棄它。我看到它軟綿綿地鋪滿了狹窄的中鋪,肥大的頭顱在低矮的枕頭上不安地轉動著,長期的寫作生涯使它的頸椎增生了骨質,僵冷酸麻,轉動困難,這個莫言實在讓我感到厭惡。此刻它的腦子裡正在轉動著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猴子釀酒、撈月亮;偵察員與侏儒搏鬥;金絲燕吐涎造巢;侏儒在美女肚皮上跳舞;酒博士與丈母娘偷情;女記者拍攝紅燒嬰兒;稿費、出國;罵人……一個人腦子裡填充了這樣一些亂糟糟的東西,真不曉得他會有什麼樂趣。

  「酒國到了,酒國到了,」一位身材瘦小的女乘務員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用巴掌拍打著票夾子,說,「酒國到了,沒換票的快換票。」

  我飛快地與莫言合為一體,莫言從中鋪上坐起來也就等於我從中鋪上坐起來。我感到肚腹脹滿脖子僵硬,呼吸不暢,滿嘴惡臭。這個莫言的確是個令人難以下嚥的髒東西。我看到他從那件穿了好多年的灰布夾克衫裡掏出牌子,換了車票,然後笨拙地跳下中鋪,用臭氣熏天的腳尋找臭氣熏天的鞋,他的腳像兩隻尋找甲殼的寄居蟹。他咳了兩聲,匆匆忙忙地把喝水的髒杯子用擦臉也擦腳的髒毛巾裹起來,塞進一個灰色的旅行包裡去,然後,坐著發了幾分鐘的呆,目光在那位躺在下鋪上鼾睡的製藥廠女推銷員的頭髮上定了定,便踉踉蹌蹌地朝車門走去。

  我走下車,看到白色的秋雨在昏黃的燈光裡飛舞。站台上空空蕩蕩,只有幾個穿藍大衣的男人在慢吞吞地走著。乘務員瑟縮著站在車廂門口,一句話也不說,仿佛一隻只苦熬長夜的母雞。列車上靜悄悄的,好像沒有人一樣。車背後有響亮的水聲,可能在加水。車頭前燈光輝煌。有一個穿制服的人在車旁用一柄尖嘴錘子敲打車輪,像只懶洋洋的啄木鳥。列車濕漉漉的,吭吭哧哧地喘息著,通往遠方、被燈光照得亮晶晶的鋼軌也濕漉漉的。看來這場雨已下了很長時間,但我在車裡竟然一點也不知道。

  想不到酒國車站竟是如此清靜,如此清靜,有紛紛的秋雨,有明亮的、溫暖的、金黃的燈光,有閃閃發亮的濕鐵軌。有略帶冷意的氣候和清新的空氣,有幽暗的穿越鐵路的地下隧道。這是一個有一些偵探小說意境的小車站,我很喜歡。……丁鉤兒穿越鐵路隧道時,鼻畔還繚繞著紅燒嬰兒的濃郁香氣。那個遍體金黃的小傢伙臉上流著暗紅色的、有光澤的油,嘴角掛著兩條神秘莫測的笑意……我目送著列車轟鳴遠去,直到車尾的紅色燈光在拐彎處消逝,直到非常遙遠的暗夜裡傳來夢幻般的鏗鏘聲,才提著行李走下隧道。隧道裡有幾盞度數不高的燈泡,腳下崎嶇不平。我的旅行包下有小輪子,便放下拖著走,但格格隆隆的響聲刺激得我的心臟很不舒服,便拎起來背著。隧道很長,我聽到自己被放大的腳步聲,心裡感到虛虛的……丁鉤兒在酒國的經歷,必須與這鐵路隧道聯繫在一起。這兒應該是一個秘密的肉孩交易場所,這裡應該活動著醉鬼、妓女、叫花子,還有一些半瘋的狗,他在這裡獲得了重要的線索……場景的獨特性是小說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高明的小說家總是讓他的人物活動在不斷變換的場景中,這既掩蓋了小說家的貧乏,又調動了讀者閱讀的積極性。莫言想著,拐了一個彎,一個老頭披著一條破毯子蟋縮在角落裡,在他的身旁,躺著一隻翠綠的酒瓶子。我感到很輕鬆,酒國的叫花子也有酒喝。酒博士李一鬥寫了那麼多小說,都與酒有關係,他為什麼不寫一篇關於乞丐的小說呢?一個酒丐,他不要錢也不要糧,專跟人要酒喝,喝醉了就唱歌跳舞,逍遙得跟神仙一樣。李一鬥,這個稀奇古怪的人,究竟是什麼模樣?我不得不承認,他一篇接一篇的小說,徹底改變了我的小說模樣,我的丁鉤兒本來應該是個像神探亨特一樣光彩照人的角色,但卻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鬼窩囊廢。我已經無法把丁鉤兒的故事寫下去,因此,我來到酒國,尋找靈感,為我的特級偵察員尋找一個比掉進廁所裡淹死好一點的結局。

  莫言來到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李一鬥。憑著一種下意識,他認為那個身材瘦長,三角臉的人就是酒博士兼業餘小說家李一鬥。他對著那兩隻有些凶光逼人的大眼睛走去。

  他從出站口的鐵欄杆上把一隻瘦長的手伸過來,說: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您就是莫言老師。」

  莫言握住那只冰涼的手,說:

  「你辛苦了,李一鬥!」

  檢票口的女值班員催促莫言出示車票,李一鬥大聲說:

  「出示什麼?你知道他是誰?他就是電影《紅高粱》的作者莫言老師,是我們市委市政府請來的貴客!」

  女值班員愣了愣,看了莫言一眼,沒說什麼。莫言有些窘,慌忙把車票摸出來。李一鬥一把將他拖出鐵欄杆,說:

  「別理她!」

  李一鬥從莫言肩上奪過旅行包,掄到自己肩上。他的個頭約有一米八十釐米,高出莫言一個頭。但莫言引為自豪的是,李一鬥起碼比他輕五十斤。

  李一鬥熱情地說:

  「莫老師,接到您的信後,我立即向市委做了彙報,我們市委胡書記說,歡迎歡迎熱烈歡迎。昨天夜裡我就帶著車來接過一次了。」

  莫言道:

  「我信上說二十九日淩晨到呀。」

  李一鬥道:

  「我怕萬一提前了,您一個人人生地疏,所以,寧願接空,也不能讓您空等。」

  莫言笑笑,說:

  「真辛苦你了。」

  李一鬥說:

  「市里本來讓金副部長接您,我說莫老師是自己人,不必客氣,我來接就行了。」

  我們朝廣場上一輛豪華轎車走去。廣場四周有很多枝形燈,很亮,轎車因雨濕顯得格外豪華。李一鬥說:

  「余總經理在車上,這是他們酒店的車。」

  「哪個余總經理?」

  「就是餘一尺呀!」

  莫言心頭一震,關於餘一尺的許多描寫源源不斷在他腦海裡閃過。這個原本與偵察員毫不相干的侏儒竟然死在了偵察員的夢中,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只能說是神使鬼差。他想,我的「丁鉤兒偵察記」看來只能生爐子了。

  李一鬥說:

  「余一尺總經理非要來,他說先睹為快。這個人極夠哥們,老師您千萬——您一定不會以貌取人——您敬他一尺,他敬您十丈。」

  正說著,車門開,果然有一個身高不足一米——絕對超過一尺——的袖珍男人從轎車裡跳出來。他腿腳矯健,衣冠楚楚,像個很有教養的小紳士。

  「莫言,你這傢伙,到底是來了!」他一出車門就用一種沙沙的、富有感染力的嗓音喊起來,喊著,跑過來,抓住莫言的手,使勁搖晃著,好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

  莫言握著那只躁動不安的小手,心裡竟產生了一種內疚感,他想起了自己在小說裡讓丁鉤兒打死他的情景。為什麼非要他死呢?這麼有趣的小人兒,像上足了發條的小機器人一樣可愛,跟女司機做愛有什麼不好?不應該讓他死,應該讓他成為丁鉤兒的朋友,一起偵破食嬰大案。

  餘一尺拉開車門,把莫言讓進車。他坐在莫言身旁,用散發著酒香的嘴巴說:

  「博士天天跟我念叨你,這傢伙,把你當神一樣崇拜。可是一見面,我發現你莫言其貌不揚,跟一個劣酒販子差不多。」

  莫言心中有些不快,便微諷道:

  「所以我才有可能跟余總經理成為朋友。」

  余一尺孩子般歡笑起來,笑罷,說:

  「真棒,醜八怪與侏儒交朋友!開車!」


  開車的女司機不是侏儒,她沉默不語。借著車站廣場的昏黃的燈光,莫言看到了她清秀的面容和修長的脖頸,不由地暗暗吃驚,這個女司機,宛如他小說中那位把丁鉤兒折磨得死去活來的女司機的孿生姐妹。

  轎車前燈大亮,靈巧地駛出廣場,一些青白的水從光亮裡濺出去。車裡洋溢著優雅的香氣,有只毛茸茸的玩具老虎在轎車的儀錶盤擱板上哆嗦著。音樂很夢幻,車在音樂裡像水一樣流動,街道平坦寬闊,連一隻貓也沒有。酒國很大,路兩邊的建築很新潮,酒博士並沒誇大酒國的繁華。

  莫言跟隨餘一尺進入一尺酒店,李一鬥背著旅行包跟在後邊。酒店裡的設施果然很不錯,大廳的地面的確是用大理石鋪設,打了很多蠟,閃閃發光。總服務台前坐著一位戴眼鏡的姑娘,不是侏儒。

  余一尺吩咐眼鏡姑娘去開310房間的門。那姑娘拿著鑰匙盤走到電梯前。她搶在幾隻手前撳了電鈕,電梯門開,餘一尺先跳進去,伸手把莫言拉進去,莫言裝出一副很矜持的樣子。李一鬥進來,眼鏡姑娘進來,關門。電梯上升,金屬的貼面上映出了一張醜陋、疲憊的臉。莫言想不到自己的模樣如此殘酷。他發現,僅僅幾年的工夫自己蒼老了許多。他看到與自己的臉並列在一起的是那位眼鏡姑娘睡眼惺松的臉。莫言慌忙把目光移到那些顯示樓層的數字上去。莫言在想……疲乏至極的偵察員在電梯裡與情敵余一尺狹路相逢。仇人相見,兩眼通紅……我卻突然看到了那眼鏡姑娘領口處露出來的那一片白皙的皮膚,並沿著那片白皮膚展開了天馬行空般的聯想,於是,多年前的往事湧上心頭。十四歲時,我偶然把手放在一個姑娘的胸脯上。那姑娘笑嘻嘻地說:喲,你也知道摸這東西了!你想不想看看這東西是什麼模樣?我說:想。她說:好。一陣徹骨的寒冷流遍我的全身,於是,那扇通向青春期的紫紅色大門,隨著那位姑娘解扣子的手,隆隆巨響著敞開了。我沒來得及考慮利害,就沖進去了,那奔跑著牛羊、馴養著鳥雀的少年,便成為永難返回的歷史……電梯無聲無息地閃開。眼鏡姑娘先走到310房間,開了門,站在門邊,讓我們進去。這是個豪華套間,莫言從沒住過如此高級的房間,但他還是裝出一副大咧咧模樣,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這是我們這兒最好的房間,你將就著住吧!」餘一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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