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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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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哇哇哇!一想到金剛鑽和那些被吃掉後排泄到廁所裡的男嬰孩,丁鉤兒心中殘存的責任心和正義感便像灼灼的北斗星一樣,照亮了在黑暗中四處流竄的意識。這時他感到耳輪上和界尖上刺痛難忍,仿佛有什麼尖利的、浸著劇毒的東西把自己的耳朵和鼻子紮破了。他身不由己地折坐起來——天旋地轉,頭大如柳鬥——費勁地睜開腫脹的眼皮,看到有三五個灰濛濛的大影子從自己身上跳走,落地時發出了肉乎乎的沉悶聲響。同時他還聽到了「吱吱」的尖叫聲。是什麼珍禽異獸在尖叫?偵察員想到松雞和野兔,飛龍和鼯鼠,都是酒國盤中餐。他看到在面前的模糊背景上,有一片閃閃爍爍的碧綠的眼睛。他努力轉動著沙澀的眼睛,促使淚腺分泌出一些液體滋潤眼球。淚水盈盈,淚水裡有一股劣酒的味道。他用手背揩揩眼,眼前的景物逐漸分明。他首先看到了一群約有七八隻灰色的大家鼠憤怒地用漆黑得令人噁心的小眼睛看著自己,那些尖尖的嘴巴、奓起的鬍鬚、肉塌塌的肚子、長而細的尾巴勾引得偵察員胃部痙攣,一張口噴出一股處於美酒佳餚和糞便之間的東西。他感到喉嚨似被利刃劃開,鼻子奇酸,一些浸出物堵塞了鼻孔。然後有一枝斜掛在牆上的烏亮的長苗子鳥槍撲進他的眼睛。形象生動的鳥槍把他從混沌狀態中喚醒,於是他想起了很久前的倉皇逃竄,想起了幽靈般的非法賣餛飩的老漢和看守陵園的老革命以及那紮著紅綢腰帶跳舞的茅臺酒的精靈和那匹威風凜凜的金毛大狗……意象豐富頭緒繁雜猶如百花盛開。似夢非夢亦真亦幻。對肌膚豐潤的女司機的思念又驀然上了他的心頭。一隻大鼠跳上他的肩頭,極其敏捷地在他的脖子上咬了一口,使他不得不排除雜念面對現實。他抖動身體,甩掉老鼠,嘴裡發出下意識的尖叫,但他的尖叫被眼前的奇景給堵了回去。他大張著嘴,傻呆呆地,看著仰臥在火坑上、身體上活躍著十幾匹大鼠的老革命。老革命的鼻子和耳朵已被餓鼠——也許它們並不餓——啃光,嘴唇吃光暴露出焦黃的牙床,那張曾經吐出過那麼多連珠妙語的嘴巴變得十分難看,去掉了多餘物的老革命的頭顱顯得猙獰可怖,而那些惡鼠們,正在抖擻精神,啃著老革命的雙手,那兩隻使槍弄棒的大手白骨暴露,宛若剝光了皮的柳棍。偵察員對老革命充滿好感,這個鋼骨錚錚的老人在最困難的時候給了自己幫助。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沖上去,驅趕老鼠。老鼠的眼睛竟然在遭到襲擊時飛快地改變了顏色。由漆黑變粉紅,由粉紅變碧綠,嚇得偵察員連連倒退,退到背靠牆壁無法再退,見鼠們呲牙咧嘴,吹胡乾瞪眼,肩膀靠著肩膀,團結成一個集體,隨時都會沖上來似的。牆上的鳥槍硌著偵察員的背,他急中生智,飛快轉身摘下槍,端起來,食指尋找到扳機,擺開架式,如臨勁敵般,偵察員大喊: 「不許動,動就打死你們!」 老鼠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舞足蹈著,嘲弄偵察員。他怒火上沖,咬牙切齒,罵一聲: 「狗日的老鼠!今日讓你們知道老子的厲害!」 話出口,扳機倒,只聽得轟隆一聲響,仿佛起了一個炸雷。一溜火光過去,屋子裡硝煙滾滾。硝煙散後,偵察員欣慰地看到,那些老鼠被他一槍打得七倒八歪,沒死的只恨爺娘少生了四條腿,竄梁越檀,飛簷走壁,頃刻間跑得無影無蹤。偵察員驚惶地看到,這一槍雖然打跑了老鼠,但也把老革命的臉打得千瘡百孔,像篩子底兒一樣。他抱著槍,倚著牆,雙腿軟,不知不覺臀著地、心裡叫不迭的苦。他想到,老革命肯定是先逝世,然後被耗子們糟蹋了遺體,但誰也不會想信這事實,看到老革命那顆佈滿鐵沙子的頭臉,誰也會認為他是先中了槍彈而後又被老鼠們破壞了五官。丁鉤兒丁鉤兒,這一下你跳到長江裡也洗不清了。長江比黃河還要渾。「聖人出,黃河清,千家萬戶放瓜燈,什麼燈,冬瓜西瓜南瓜燈。什麼燈,什麼燈,黃瓜倭瓜腦袋瓜子燈。」一首兒時唱過的歌謠,清脆地、充滿神秘意味地在精神崩潰的特別偵察員耳畔響起,聲音由遠而近,由模糊而清晰,由微弱而響亮,最後變成了輝煌的、行雲流水般的童聲大合唱。而站在幾百個兒童構成的方陣前領唱的,竟然是久違了的兒子。兒子穿著雪白的襯衫、蔚藍色短褲,猶如在蔚藍天空上翱翔的一朵白雲,猶如一隻在蔚藍大海上漂游的海鷗。兩行熱酒般的混濁液體從偵察員的雙眼裡流出,浸濕了面頰和口角。他站起來,對著兒子伸出了手,那個蔚藍雪白的小傢伙,卻緩緩地遠去了。塞滿他的瞳孔的,是他與老鼠們一起製造的慘像,一樁必將震動酒國的虛假的、但卻有嘴難辯的兇殺案。 在兒子的迷人面孔的引導下,偵察員走出烈士陵園的門房,看到那匹曾讓自己毛骨悚然的、斑斕猛虎一樣的大狗,伸著腿側歪在一棵翠柏下,狗嘴裡流著鮮血,看樣子是中毒而死。偵察員丟魂落魄一樣,彎著腰,從鐵門上的狗洞裡鑽出去。坑窪不平的破舊瀝青路上,遠遠近近沒有一個人,只有一根孤獨的水泥線杆,戳在路邊,並把一條長長的影子,畫在路上。血紅的夕陽照著偵察員的臉,他悵悵地面對夕陽站著,想了好久,也不清楚想了些什麼。 火車穿越酒國市發出的鏗鏘聲,給了他一些行動的靈感。他沿著道路,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在往火車站的方向走去。但橫在他面前的,卻是一條在暮色蒼茫中流金溢彩的河流。河上景色很美,有幾條彩船,咿咿呀呀地朝落日的方向滑過去,船上坐著的男女們似乎都是情侶,只有情侶才摟著脖子目光癡迷無言無語。船尾站著一位穿著古老衣裙的矯健女子,探頸引臂、劃動大櫓,攪破一河金琉璃,也攪起滿河的腐爛屍體的味道與熱烘烘的酒糟味道。偵察員感到她的勞動帶著很多的矯揉造作,仿佛她不是在船上搖櫓而是在舞臺上表演搖櫓一樣。一條船滑過去,又一條船滑過去,一條一條又一條。船上客都是那種癡迷迷的情侶模樣,船尾女都是那種矯揉造作模樣。偵察員感到,船上客和搖櫓女都仿佛是從一家專門學校裡嚴格訓練出來的。後來,他不知不覺地跟著船的隊伍,沿著河邊鋪了八角水泥板的路面往前走。深秋的河邊楊柳葉片凋零,殘存的枝條上的葉子都宛若金箔剪成的,美麗而貴重。跟著船行走的丁鉤兒,心境逐漸平靜,把人間的煩惱事一件件逐漸忘卻。有人走向朝陽,他走向落日。 河流拐了彎,眼前出現了一片比較寬闊的水面。許多古舊的紅樓裡,已是一窗窗燈火。船一隻只傍岸泊定。那些癡男恨女們,魚貫上了岸,消逝在繁華的街市裡。偵察員也進入街市,感覺到一種虛假的歷史氣氛。街上行人,都像鬼影子一樣。這種飄忽不定的感覺使他身心輕鬆,他感到自己的腳步也飄起來。 後來他隨著人流進入一座娘娘廟,見一些漂亮女人跪在粉面朱唇的金身娘娘膝下磕頭。那些女人都把屁股坐在自己的腳後跟上。他入迷地觀賞著那些尖尖的鞋後跟,看了好久,滿腦子都是鞋後跟踩出來的坑坑窪窪。有一個剃著光頭的小和尚,拿著一個彈弓,躲在一根柱子後,發射泥丸,打磕頭女人的屁股,每打中一次,娘娘膝下就發出一聲尖叫。尖叫過後,小和尚就雙手合十,閉著眼念佛號。丁鉤兒想不明白這小和尚是何心態,就上去,屈起中指,在那光頭上敲了一下。小和尚一聲尖叫,竟是女孩聲嗓。數十人圍上來,齊吒他耍流氓,調戲小尼姑,像魯迅先生筆下的阿q一樣。一個警察卡住他的脖子,把他拎出廟門,往前一推,又在屁股上加一腳,丁鉤兒一個狗搶屎,趴在廟前石階上,碰破了嘴唇,動搖了門牙,流了一嘴腥血。 後來他上了一座拱橋,看到橋下水光閃爍,跳動著明明滅滅的燈火。水上漂著大船,船上笙歌齊鳴,恍若神仙夜遊。 又後來他進了一座酒樓,見一桌周圍,坐著十幾位戴大沿帽的人在吃酒吃魚。酒香撲鼻魚香也撲鼻,勾得他饞涎欲滴。欲上前討吃,又自慚形穢。後來他實在饞急,覷個空子,餓虎撲食般上去,捏住一瓶酒,抓起一條魚,轉身就跑。跑出好遠,才聽到後邊一片喧嘩聲。 再後來他躲在一堵牆的陰影裡,喝酒吃魚,魚只剩下刺,他把刺也嚼啐吞下,一瓶酒喝得底朝天。 更後來他漫遊神逛,見水中繁星點點,一個大紅月亮像一個金髮嬰兒跳出水面,水上樂聲愈加響亮。循著樂聲望去,見一艘巨大畫舫,正從上游緩緩駛來。艙裡燈火通明,一大群古裝女子,在甲板上輕歌曼舞,鼓瑟吹笙。艙裡十幾位衣冠楚楚的男女,固定一張桌子,猜拳行令,喝瓊漿玉液,嚼山珍美味。那些人吃相貪婪,男女都一樣,時代不同了。張著血盆大口的女人吃個老母豬不抬頭。丁鉤兒看得眼都花了。畫舫逼近,舫上人物,鼻眼可辯,口臭可聞。丁鉤兒從中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有金剛鑽、女司機、余一尺、王局長、李書記……有一張臉甚至酷肖他自己。他的親朋好友、情侶仇敵似乎都參加了這吃人的宴席。為什麼說是吃人的宴席?因為那最後一盤菜依然是一位端坐在鍍金的大盤子裡、流著油噴著香、臉上掛著迷人微笑的豐滿男孩。 「來呀,親愛的丁鉤兒,過來呀……」他聽到調皮而俏麗的女司機柔情的喊叫著,還看到她高舉著的、頻頻招展的白色小手。在她的身後,偉岸的金剛鑽俯身對小巧的餘一尺耳語,金剛鑽臉上掛著輕蔑的微笑,餘一尺臉上浮起會心的冷笑。 「我抗議——」丁鉤兒喊叫著,抖擻起最後的精神,對著畫舫撲去。但他卻跌進了一個露天的大茅坑,那裡邊稀湯薄水地發酵著酒國人嘔出來的酒肉和屙出來的肉酒,漂浮著一些鼓脹的避孕套等等一切可以想像的髒東西。那裡是各種病毒、細菌、微生物生長的沃土,是蒼蠅的天國,蛆蟲的樂園。偵察員感到這裡不應該是自己的歸宿,在溫暖的粥狀物即將淹至他的嘴巴時,他抓緊時間喊叫著:「我抗議!我抗——」,髒物毫不客氣地封了他的嘴,地球引力不可抗議地吸他墮落,幾秒鐘後,理想、正義、尊嚴、榮譽、愛情等等諸多神聖的東西,伴隨著飽受苦難的特級偵察員,沉入了茅坑的最底層……一鬥兄: 我已預訂了九月二十七日去酒國的火車票。我查了一下列車時刻表,到達酒國的時間是二十九日淩晨二時半,時間很不好,但別無車次可乘,只好辛苦你了。 《猿酒》看了,感想頗多,見面後再詳談吧。 即頌安好! 莫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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