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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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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首先特別明確地強調,廚師是鐵打的心腸,不允許濫用感情。我們即將宰殺、烹製的嬰兒其實並不是人,它們僅僅是一些根據嚴格的、兩廂情願的合同,為滿足發展經濟、繁榮酒國的特殊需要而生產出來的人形小獸。它們在本質上與這些遊弋在水櫃裡待宰的鴨嘴獸是一樣的,大家請放寬心,不要胡思亂想,你們要在心裡一千遍、一萬遍地念叨著:它們不是人,它們是人形小獸。她很瀟灑地抓起藤條教鞭敲了敲水櫃的邊緣,又一次重複著:它們在本質上與鴨嘴獸沒有區別。 她抓起掛在牆上的電話,對著話筒發佈命令。她放下電話,對學生們說:這當然是一道總有一天會震驚世界的名菜,所以我們的製作過程中的每一個環節都來不得半點馬虎。一般說來,家畜遭殺前精神上的巨大壓力會影響肉中糖原的含量,由代謝差造成成品後的香氣差。因此,有經驗的屠夫總是喜歡採用閃電般的動作結束動物的生命,藉以提高動物屍體的質量。肉孩較之一般家畜,是智慧更高一些的動物,因此,為了保證這道大菜的原料高質量,必須想辦法使他們保持精神愉快。傳統的方式是採用一棍打昏的方法,但這樣勢必造成原料的軟組織淤血甚至骨頭破碎,嚴重影響成品的外觀。近年來,一棍打昏的方法被逐漸淘汰,代之以乙醇麻醉。釀造大學新近研究出一種味道甜美不辣、酒精含量卻奇高的新型酒漿,為我們創造了條件。經驗證明,用酒精麻醉後宰殺的肉孩,由於酒精分子滲入細胞組織,有效地減弱了過去肉孩烹製過程中最令人頭痛的奶腥味,而且經過化驗證明,採用酒精麻醉後宰殺的肉孩所含營養價值也大幅度提高。她又一次摘下牆上的話筒,說: 送來吧! 我岳母對著話筒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五分鐘後,就有兩位身穿雪白大褂、頭戴雪白四角帽的年輕女子用一副特製的小擔架把一個赤裸裸的肉孩抬進教室。兩個女人的模樣都還算秀麗,但她們慘白的臉卻讓我感到很不舒服。女人把擔架放在案板上,就垂著手退到一邊去。我岳母俯首看看那粉紅的肉孩,用纖嫩的食指戳了戳他的胸脯,滿意地點了點頭。她直起腰,再一次嚴肅地提醒:你們千萬不要忘記,這只是個人形的小獸,她的話猶未盡,擔架上的人形小獸就打了一個滾,學員們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他們,包括我在內,都以為這小傢伙要爬起來呢。但幸好他沒有爬起來,他僅僅是打了一個滾就把香甜的小呼嚕均勻地播滿了教室。他的圓圓的,胖嘟嘟的、紅撲撲的小臉正好側對著學員們。自然也側對著我。我們分明看到這是一個美麗、健康的小男孩。他的頭髮烏黑,睫毛長長,蒜頭小鼻子,粉紅的小嘴。粉紅的小嘴巴嗒著,仿佛正在夢中吃糖果。我跟我老婆結婚三年還沒有孩子,我很喜歡孩子,我真想跑到教室前頭的案板上去抱起這個小傢伙,親親他的臉,親親他的肚臍,摸摸他的小雞巴,咬咬他的小腳丫。他的腳胖胖的,腿腳相接處胖出了幾圈羅紋。從學員們,尤其是那些女學員們如癡如醉的眼神裡,我猜測到她們的心中此刻也正在蕩漾著溫暖的愛情,對小人兒的愛。於是我岳母突然變得冷冰冰的聲音又在教室裡迴響起來,壓住了小傢伙均勻的鼾聲。我明確地告訴你們,一定要把心中的不健康的感情清除乾淨,否則我們這課就上不下去了。她扯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身體翻轉了一百八十度,讓他的臉朝向了玻璃櫃中的鴨嘴獸,讓他的兩瓣屁股對著學員們的臉。我岳母戳著他的屁股說:他不是人,不是。 小傢伙卻像對她的話提抗議一樣,放出了一個與他的身體不相稱的大屁,學員們怔了怔,互相觀望著,十幾秒鐘後,教室裡突然爆發了一陣大笑。我的岳母緊繃著臉,終於繃不住,也裂開嘴陪伴著學生笑起來。 她敲敲桌子,努力平息了眾人的笑聲。她說:這小東西,什麼本事都會哩。學生們又要笑,遭到了她的制止。她說不許再笑了,這是你們四年學校生活中最重要的一課,只要掌握了肉孩的烹調方法,走遍天下都不怕。你們不是盼著出國嗎?只要掌握了這道超水平大菜,你們就等於領到了永久簽證,你們就能征服洋人,無論是美國佬、德國佬還是別的什麼佬。 她的話看起來擊中了學員們的要害,他們重新聚精會神,一手拿筆,一手按本子,雙眼望著我的岳母。她說,在這種幸福的休眠狀態中,無論我們幹什麼,肉孩都不會知曉,更不能提出反抗,他始終沉醉在幸福中。她招了一下手,讓那兩位站在教室的邊角上等候吩咐的白衣女人過來,幫助她,把肉孩抬進一個特製的、鳥籠形狀的架子上,架子上端有一個掛鉤,可以與操作案板上方的吊環相連。在兩個白衣女的幫助下籠架子懸空了,肉孩在籠中,身體被禁錮著,只有一隻又白又胖的小腳,從籠架下伸出來,顯得格外可愛。我岳母說,第一步,是放血。有必要說明,在一段時期內,個別同志認為不放血會使肉孩的肉味更加鮮美、營養價值更高,他們的主要理論根據是高麗人烹食狗時從不動刀放血。經過反復的試驗、比較,我們覺得,放血後的肉孩,比不放血的肉孩,味道要鮮美的多。這一步的目的很簡單:放出肉孩體內的血,放得越乾淨、肉的色澤愈好。放血不徹底的肉孩,製成成品後,色澤晦暗,腥味較重。所以大家不要輕視這一步。我岳母伸刀攥住了肉孩的小腳,肉孩在籠架上嘟嘟噥噥地說了一句什麼話,學員們都豎起耳朵,辨別著那句話的內容。我岳母說,選擇切口的位置,是為了保持肉孩的完整性,一般採用從腳底切口,暴露出動脈血管,然後切斷引流。她說著,手裡便出現一柄銀光閃閃的柳葉刀,對著肉孩的小腳……我慌忙閉上了眼睛,我似乎聽到那小傢伙在籠架中大聲啼哭,教室裡的桌椅劈劈啪啪亂響,學員們好像都嚎叫著躥了出去。睜開眼睛後,我才知道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覺,肉孩不哭也不叫,刀口已切開,一線寶石一樣豔麗的紅血,美麗異常地懸掛下來,與他腳下的那只玻璃缸聯繫在一起。教室裡也安靜異常,男生和女生們都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盯著肉孩那只腳,腳下那線血。市電視臺的攝像機也盯著那只腳,腳下那線血,強光照耀,那線血晶瑩極了。漸漸地我聽到了學員們的呼吸聲如同沉悶的潮汐聲,血流注到玻璃缸中的聲音清脆悅耳,宛若深澗中的溪流。我岳母說,大概一個半小時後,肉孩的血被控幹,第二步,要盡可能完整地取出內臟;第三步,用70℃的水,屠戮掉他的毛髮……我實在懶得再去描述我岳母無聊的、令人噁心的烹飪課了,我想在夜幕降臨的時候,酒博士奇想連翩的大腦,應該在酒精的刺激下,去構思一部題名《采燕》的小說,他不應該在吃人的宴席上浪費才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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