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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我真傻,」她站住,如夢初醒般地說,「我憑什麼要跟你一起去?去看你跟那個老風流眉目傳情?你們可以不顧羞恥但我還要臉皮。天下男人像牛毛一樣多,數也數不清,我就那麼稀罕你?你願跟誰去睡就跟誰去睡吧,我撒手不管了。」

  說完話她很瀟灑地走了。秋天的風搖晃著樹冠,金黃的樹葉飄飄搖搖地落下來,無聲無息地落下來。我的老婆穿行在秋天的詩歌裡,黑色的身影與清秀建立起某種聯繫。她的大撒手竟使我產生了一絲絲悵然若失的感覺。我老婆芳名袁美麗,袁美麗與秋天的落葉構成一首憂傷的抒情詩,味道像煙臺張裕葡萄酒廠生產的「雷司令」。我注目著她,她卻始終沒有回頭,這就叫義無反顧。其實,也許我希望她能回頭看我一眼,但即將上任的《酒國日報》文化生活部主任沒有回頭。她上任去了。袁美麗主任。袁主任。主任。

  主任的背影消逝在海鮮巷的白牆青瓦建築群裡。一群雜色的鴿子從那裡直沖到藍天上去。天上飄著三隻杏黃色的大氣球,氣球拖著鮮紅的飄帶,飄帶上繡著白色的大字。一個男人癡癡地站著,那是我,酒博士,李一鬥。李一鬥你總不至於跳到冒著氣泡、洋溢著酒香的醴泉河裡去尋短見吧?怎麼會呢?我的神經像用火堿和芒硝鞣過的牛皮一樣堅韌,是撕不爛、扯不斷的。李一鬥,李一鬥,昂首挺胸往前走,轉眼進了釀造大學,站在丈母娘家的門口。

  我想我非把事情弄個明白不可。也許我會破釜沉舟地跟丈母娘——也許根本就不是——幹一場。這對我的個人生活無疑將是一次倒海翻江的革命。門上貼著一張紙條:

  上午烹飪課,在學院特食中心實習教室。

  早就聽說我的丈母娘技藝超群,是烹飪學院的一顆明星,但我一直未見過她上課時的模樣。李一鬥決定去聽丈母娘講課,去看丈母娘的英姿。

  我穿過釀造大學的小後門進入烹飪學院校園。酒香猶在,肉香又撲鼻而來。院子裡栽種著許多奇異花木,在植物面前酒博士淺薄無知,它們驕傲地斜視著我,用眼睛似的葉片。十幾個身穿深藍色制服的校警在院子裡懶洋洋的活動著,看到我時都像發現獵物的獵狗一樣抖擻起了精神,薄餅狀的耳朵聳立起來,鼻孔裡噴出粗重的氣息。但是我不怕他們。我知道只要說出我丈母娘的名字他們立刻就會恢復懶散。校園結構複雜,與蘇州的拙政園相仿。一塊巨大的豬肝色巨石莫名其妙地矗立在道路中央,石上黃漆漆著「秀石指天」字樣。我征得了校警同意迂回曲折地找到特食研究中心,穿過道道鐵柵欄,把飼養肉孩的精巧建築甩在一邊,把假山和噴水池甩在一邊,把珍禽異獸馴化室甩在一邊,進入一個幽暗山洞,盤旋而下,至燈火輝煌處。這裡已是閒人免進的地方。一位小姐送給我一套工作服讓我換上。她說你們回的人正在給副教授錄像。她錯把我當成了市電視臺的記者。我戴上那頂圓筒狀白色工作帽時,嗅到了一股清新的肥皂味兒。這時小姐也認出了我。她說我跟你家袁美麗大姐是中學時同學,那時我的學習成績比她好得多,可是,人家成了大記者,我卻成了看門人,她沮喪地說,並用仇恨的目光看著我,好像是我毀了她的錦繡前程一樣。我抱歉地向她點頭,她立即把沮喪的臉變成了洋洋得意的臉,耀武揚威地說:我有兩個兒子,都聰明絕頂。我狠毒地說:你不打算把他們賣給特食部嗎?她的臉飛快地漲成紫紅色。我可再也不願看紫紅色的女人臉,大步向實習室走去,我聽到她在後邊咬牙切齒地說:總有一天會有人出來收拾你們這些吃人的野獸。

  女守門人的話讓我的心靈感到一陣震顫,誰是吃人的野獸?難道我也是吃人野獸隊伍中的一員嗎?酒國市政府要員們在那道著名大菜上席時的話湧上我的心頭:我們吃的不是人,我們吃的是一種經過特殊工藝製成的美食。這美食的發明者就是我的美人岳母。她此刻正在那間寬敞、明亮的實習教室裡教授著她的學生們,她站在講臺上,被明亮的燈光照耀著,我已經看到了她那張像瓷花瓶一樣光潔明亮的圓月大臉。

  果然有市電視臺的記者在錄像,其中一個尖嘴猴腮的姓錢,是專題部主任,我曾跟他在一個桌上喝過酒。他扛著攝像機在課堂裡轉悠,他的副手,一個小白胖子,舉著強光燈,拖著黑電線,遵照著他的命令,把白熾的燈光忽而打在我岳母的臉上,忽而打在我岳母面前的案板上,忽而還打在聚精會神聽講的學生堆裡。我選擇了一個空位坐下來,我感覺到我岳母那雙灰褐色大眼睛裡的慈愛光芒在我臉上停留了兩秒鐘,我有些怕羞地低垂下頭顱。

  用刀子深深地刻在課桌上的四個字跳進我的眼睛:我想操你。宛若四塊石頭投進了我的腦海,激起了飛濺的浪花。我周身酥麻,像被微弱的電流刺激著的雄性青蛙一樣四肢顫抖,中間一點,十分不安……我岳母的不緊不忙的悅耳話語像潮水一樣,由遠而近地湧上來,使我的身體包裹在巨大的暖流裡,一陣陣的快感在脊髓裡迅跑,迅跑…………親愛的同學們,你們想過沒有,隨著四個現代化的迅猛發展,隨著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吃,已經不僅僅是為了飽腹,而是一種藝術欣賞。因此,烹調已不僅僅是一門技術同時還是一門高深的藝術,一個合格的烹調家,應該有一雙比外科醫生還要準確、敏感的手,有比畫家還要敏銳的對於色彩的感受,有比警犬還要靈敏的鼻子,有比蛇還要靈活的舌頭。烹調家是諸家之綜合。與此同時,美食家的水平也愈來愈高,他們口味高貴,喜新厭舊,朝秦暮楚,讓他們吃得滿意井不容易。但是,我們必須刻苦鑽研,翻新花樣,儘量滿足他們的要求。這關係到我們酒國市的繁榮昌盛,當然也關係到你們各位的遠大前程。在今天的正課之前,我先推薦給你們一個珍饈——她捏起電子筆,在磁性黑板上寫上了五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清燉鴨嘴獸。她寫字時側臉對著學員,禮貌待人,風姿綽約。她扔下筆,按了一下教桌下的電鈕,牆上便有一塊幕布緩緩拉開,好像將軍撳按電鈕閃出作戰地圖一樣。幕布後邊原來是一個很大的水櫃,幾隻皮毛油滑、四肢生蹼的扁嘴小獸在水中焦慮不安地遊動著。她說,下邊我把配料及具體的製作方法告訴你們,你們可以做筆記。這種貌不驚人的小獸,曾經使無產階級的偉大導師、博學多才的恩格斯陷入尷尬境地,它是生物進化史上的一個特異現象,它是現在能夠知道的地球上唯一的產卵的哺乳動物。鴨嘴獸是貨真價實的珍稀動物,所以我們烹調時應格外小心,萬不能因為我們的操作錯誤而暴殄了天物。所以,我建議大家在做鴨嘴獸前,多做些甲魚,以便獲得感覺。下面我介紹具體做法:

  取鴨嘴獸一隻,宰殺後倒掛起來,用半個小時左右把血控幹。注意,宰殺時應用銀刀,從嘴下刺進,要使刀口儘量小。控淨血後,用75℃左右的熱水褪毛,然後,小心翼翼地取出內臟,肝臟、心臟、蛋(如果有的話),取肝臟時要格外小心,不要把苦膽弄破,否則這只獸就變成了難以入口的廢料。把腸子掏出來,翻過來用堿水漂乾淨。用滾水沖燙嘴和四趾,搓掉嘴上的硬殼和趾上的粗皮,注意要特別保護趾間的蹼膜完整無缺。沖洗乾淨後,把內臟放在滾油裡過一下,塞入腹腔,然後加上鹽、大蒜、薑絲、辣椒、小磨香油等調料——切記不要加味精——放在微火上清燉,直到變成暗紅色並散發出一種奇特的香味為止。一般情況下,蛋與內臟同時過油填入腹中,如果有較大較多的成形蛋,則可單獨做成一道佳餚,具體操作方法可仿照紅燒烏龜王八蛋的方法。

  介紹完了鴨嘴獸的烹調方法,她攏了攏頭髮,像要宣佈一件重大決定的首長一樣,注視著學員們,每一個學員都感到她親切的目光在撫摸著自己的臉,我感到我的岳母在撫摸著我的靈魂。她一板一眼地說:下面,我們開始講授紅燒嬰兒的烹調方法。我感到仿佛有一根生滿鐵銹的錐子在我心臟上戳了一個眼,一股股冰涼的液體流到我的胸腔中瀦存起來,壓迫得我內臟緊張,惶惶不安。手心裡湧出了又粘又冷的汗水。我岳母的學生們一個個漲紅了臉,興奮的情緒加速了他們的心臟跳動,就像一群醫學院的學生第一次參加解剖人體生殖器官,他們儘量裝作無所謂的樣子,但欲蓋彌彰,幾分惶亂幾分激動的心情通過那些抽動的腮部肌肉,通過那些不自然的咳嗽聲,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我岳母說:這是我們烹飪學院的壓軸好戲,由於貨源奇缺,價格昂貴,所以不可能讓每個人都得到動手的機會,我仔細操作,你們認真看,回去後可用猴子或乳豬作為練習的代用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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