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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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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面仿佛在一秒鐘內變得滑溜溜了,女司機跌了一個屁股墩。他去拉女司機時自己也滑倒了。他們共同砸折了雨傘的龍骨。她把雨傘扔到路溝裡。細小的雨點變成了半凝固的冰霰,空氣又潮又冷。他的牙縫裡有冰涼的小風兒鑽動。他催促她快些走。狹窄的驢街陰森可怖,是犯罪分子的巢穴。偵察員攜著他的情人深入虎穴,字跡清晰。迎面來了一群黑油油的毛驢,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恰好在他們看到了驢街一側的霓虹燈照亮了一尺酒店的大招牌的時候。 毛驢的隊伍擁擠不堪。他粗略地數了一下,驢群由二十四或者二十五頭毛驢組成。它們一律黑色,一根雜毛也沒有。雨水打濕了它們的身體。它們的身體都油光閃閃。它們都肌肉豐滿,面孔俊秀,似乎都很年輕。它們似乎怕冷,更可能是驢街上的氣息造成的巨大恐怖驅趕著它們擁擠在一起。它們都拼命往裡擠,當後邊的擠進去時,中間必定有驢被擠出來。驢皮相互摩擦的聲音,像一根根芒刺,紮進了他的肌膚。他看到它們有的垂著頭,有的昂著頭。晃動著誇張的大耳朵,這一點是一致的。它們就這樣擁擁擠擠地前進著。驢蹄在石板上敲擊著、滑動著,發出群眾鼓掌般的聲響。驢群像一個移動的山丘,從他們面前滑過去。他看到,有一個黑色少年跟在驢群後邊,蹦蹦跳跳。他感到這黑色少年與偷竊自己財物的魚鱗少年有幾分相似。他張開嘴巴,剛要喊出一句什麼話時,就看到那少年把一根食指噙在嘴裡,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這一聲呼哨像鋒利的刀片一樣拉破了厚重的夜幕,並且引起了群驢的昂揚鳴叫。在偵察員的經驗裡,驢鳴叫時總是駐足揚頭,專心致志,這群驢卻在奔跑中鳴叫。怪異的現象使他的心臟緊縮起來。他鬆開攥住女司機手腕的手,奮勇地往前撲去。他的目的是想抓住趕驢的黑色少年,但他的身體卻沉重地摔在地上。堅硬的青石與他的後腦勺猛烈碰撞,「嗡」,一聲怪響在雙耳裡膨脹,眼前還有兩大團黃光閃動。 等到偵察員恢復了視覺後,驢群和趕驢少年已經無影無蹤,只剩下一條寂寞、清冷的驢街在面前橫著。女司機緊緊地抓著他的手,關切地問: 「跌得嚴重嗎?」 「不嚴重。」 「不,跌得非常嚴重,」她嗚咽著說:「你的大腦肯定受了嚴重的挫傷……」 經過她的提醒,偵察員也感到頭痛欲裂,眼前的景物都像照相的底片一樣。他看到女司機的頭髮、眼睛、嘴巴像水銀一樣蒼白。 「我怕你死……」 「我不會死,」他說,「我的調查剛剛開始,你為什麼要咒我死呢?」 「我什麼時候咒你死過?」她憤怒地反駁著,「我是說我怕你死。」 劇烈的頭痛使他失去了說話的興趣,他伸出手,摸摸她的臉,表示和解。然後他把胳膊搭在她的肩上。她像一名戰地護士,攙扶著他橫過驢街。一輛身體修長的高級轎車突然睜開眼睛,從路邊鬼鬼祟祟地竄出來,車燈的強烈光芒罩住了他們。他感到謀殺即將產生。他用力推搡女司機,她卻更緊地摟住了他的身體。但事實上根本沒有什麼謀殺,轎車拐上馬路後,飛也似地溜過去,車尾的紅燈照耀著車底廢氣管裡噴出的白色熱氣,顯得十分美麗。 一尺酒店就在眼前。店堂裡燈火通明,仿佛裡邊正在舉行什麼盛大的慶典。 擺滿花朵的大門兩側站著兩個身高不足一米的女侍者。她們穿著同樣鮮紅的制服,梳著同樣高聳的髮型,生著同樣的面孔,臉上掛著同樣的微笑。極端地相似便顯出了虛假,偵察員認為她們是兩個用塑料、石膏之類物質做成的假人。她們身後的鮮花也因為過分美麗顯得虛假,美麗過度便失去了生命感覺。 她們說: 「歡迎光顧。」 茶色的玻璃門在他們面前閃開了。他在大廳的一根鑲嵌著方玻璃的柱子上看到了一個蒼老、醜陋的男人被一個肮髒的女人支撐著。當他明白了那是自己與女司機的影子時,頓時感到萬念俱灰。他想退出大廳,一個身穿紅衣的小男孩,看起來步態蹣跚、但其實速度極快地滑過來,他聽到小男孩用尖細的嗓音說: 「先生,太太,是用飯還是喝茶?是跳舞還是卡拉ok?」 小傢伙的腦袋剛好與偵察員的膝蓋平齊,所以在談話時他們一個仰著臉一個則彎著腰俯著臉。一大一小兩張臉相對著,使偵察員的精神居高臨下,暫時克服掉一部分灰暗情緒。他看到那小男孩的臉上有一種令人脊樑發涼的邪惡表情,儘管他像所有的訓練有素的飯店服務生一樣臉上掛著不卑不亢的微笑,但那些邪惡的東西還是洇了出來。像墨水洇透了劣質的草紙一樣。 女司機搶先回答: 「我們要喝酒、吃飯,我是你們經理余一尺先生的好朋友。」 小傢伙鞠了一躬,道: 「我認識您,太太,樓上有雅座。」 他在前邊引路。偵察員感到這小東西跟《西遊記》裡那些小妖一模一樣。他甚至覺得他那條肥大的燈籠褲襠裡窩著一條狐狸的或者是狼的尾巴。他們的鞋被光潔的大理石地板反映得愈加肮髒。偵察員自慚形穢。大廳裡有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摟著一些紅光滿面的男人跳舞。一個穿黑衣紮白蝴蝶結的小傢伙蹲在一張高凳上彈鋼琴。 他們跟隨著小傢伙盤旋著上升,走進了一間雅致的小屋。兩個矮小的女孩端著菜譜跑上來。女司機說: 「請你們余經理來,就說九號到了。」 在等待餘一尺的過程中,女司機放肆地脫掉拖鞋,在柔軟的地毯上擦著腳上的泥。可能是屋子裡暖洋洋的氣息刺激了她的鼻腔,她響亮地、連續地打著噴嚏。當某個噴嚏被阻礙時,她便仰起臉來,眯縫著眼,裂著嘴,尋求燈光的刺激。她這副模樣偵察員不喜歡,因為她這副模樣與發情的公驢聞到母驢的尿臊味時的模樣極其相似。 在她的噴嚏的間隙裡,他見縫插針地問: 「你打過籃球?」 「啊啾——什麼?」 「為什麼是九號?」 「我是他的第九個情婦,啊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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